现在,他需要去亲自跟进那个恋爱游戏的续篇。
现在的那个部门负责人是个表现欲颇强的人,他们有一个工作群,这位大姐成天到晚不舍昼夜地在群里发着各种消息,一部分是关于选题领域前沿问题的解读,另一部分是恋爱游戏的全球市场,最后还得加上她个人的理解和分析,动不动就是洋洋洒洒数千字,以至于后来夏耀节看到这个人的名字就开始一个头两个大。
这大姐怎么不去写网文呢。他想。
“当然如果选手能够亲自完成是很好。”他坐在会议室里听着汇报,定了定神,“但选手的时间和精力,以及他们是不是具备完成的能力都要考量。”
他这么说着,同时看着PPT上奚洛的个人信息。
他的照片是张公式照,穿着战队制服,光从下方打上来,加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倒看出一丝凛厉的意味来,和之前那个见到他之后直接冲上来打招呼的小孩不怎么像。比赛中的……那场比赛他的心思就没放在他身上,也没怎么好好看过他。
“策划是谁做的?”他问。
那个部门经理回答,还是写之前那部游戏的人做的。
“还能联系到那个人吗?”他问,“继续用那个人就行。”
他这句话说得很笃定,像是他自己已经亲自玩过这个游戏,对于文案的种种细节都尽在掌握之中一样。当然,他爸的确是这么要求他的。
不过,对这位心思完全没放在这上面,多少有点心高气傲的少爷来说,这种要求就和上学时老师的要求一样,期待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他接手这个游戏公司是想做自己的品牌,远不是吃着老本做什么文字页游。于是,他此时只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把这件事快点结束——不管结果如何,赶快结束便好。
午餐后,他在餐厅多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上一次那个在公司门口泼了他一身咖啡的人。脏衣服已经送去干洗了,洗衣店早就通知他去取,只是不巧他的助理也一样翘头烂额地抽不出空来。这么的,他就突然想到了罪魁祸首。
他当然是不至于让她赔那套衣服的清洗费,他只是不介意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帮他跑上这一趟。
他还要承认一点自己心中不那么光明磊落的私心,他从方见纱那里碰了钉子,就想从其他人身上找回安慰来。
他拨通了那个号码,同时心里吐槽着这人老派得很,现在居然还有像十年前一样留电话号码的人在。
那边电话接得很快,夏耀节抱着一种玩笑的心态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最后表示如果对方有空的话,希望她能够代为取了那套西装并送来他的公司。
“请问您贵姓?”那一头,喻柚的语气平静,甚至有一点冷淡。
“我姓夏。”他说,“夏耀节。干洗店的地址和公司地址我待会儿会发给你。”
“啊?”
很意外的,他听到电话那头的喻柚发出了一个下意识的,短促的,惊讶的单音。
“怎么了?”
“不,”喻柚连忙摇头,“没事。”
夏耀节并没觉得喻柚那一瞬的惊讶是因为自己。他挂断电话后开始翻电子邮箱,仍旧有数封邮件要回,但他只想短暂地逃避。在不知道干点什么是好的放空时间,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火爆网络的页游。
——顾诗林,对动物毛发过敏,却非常喜欢小动物。
嗯?
他愣了一下。
——二十七岁,身高一米八五,毕业于哈佛大学经济学系……
他一边皱着眉看着文案,一边盯着顾诗林的立绘。
他觉得这个角色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眼熟。
顾诗林的角色设定是那种典型的霸道总裁,高贵冷艳,霸气外露,勾一勾手指有半个地球为他下跪,而他却唯独为女主角一人倾倒。这倒是没有什么,设定而已,只是他凭借一种敏锐的第六感,就是觉得这个顾诗林,有点像他自己。
于是,他马上给刚才那个部门经理发了消息,让她把游戏的整个剧本文件发过来。
♂♀
接到夏耀节的电话时,喻柚正在家中躺尸。
没有工作的日子诚然不好过,但偶尔如此偷闲一段时间,倒也不失是一个选择。她躺在床上裹着薄被,床头的无火香薰已经耗尽,只剩藤条表面一层还漂着薄薄的香味。这种似有若无的香,更是加剧了她的懒散。
人生中原本也没有多少日子能够这样度过。
她写了一半的简历已经在电脑里躺了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考虑转行,但又不知道自己具体能够做些什么。反正,她想,她不怎么喜欢做记者和编辑,她也不怎么喜欢写什么恋爱游戏的脚本。
她压根就不相信什么恋爱,更不相信有什么人能够无条件地爱另一个人,无条件地包容另一个人的一切,世界上到底是什么人在期待这种玩意儿?
就算不是真心的信任,只是做着自知是梦的梦而已,那这种梦本身就已经非常令人烦躁。
尤其顾诗林的故事莫名其妙地火爆之后,她的烦躁更是有增无减。
世界上总共能有几个顾诗林啊,她想,结局还硬要写什么“我看到我的顾诗林正在向我走来”,我跟你说顾诗林半路就得被车撞,然后在医院里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不得不坦诚他的一切都是骗人的——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而就在这个时候,夏耀节打来了电话,并在电话中做了上一次没做的自我介绍。
于是,喻柚当场就怔住了。
尽管她自认为在电话中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紧张、慌乱和怀疑人生,放下电话之后,她只想原地跪下给顾诗林磕头认罪:对不起我不该咒你出车祸!你会和你的女主角幸福美满的,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啊大哥!大哥你从游戏里跑出来算是什么事啊!世界上没有可能有这么巧的事的对不对!
——现在,时间回溯到喻柚刚刚接到那件工作的时候。
当时她才大学毕业不久,找工作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之际,此前在游戏公司的朋友如此给她介绍了这样一桩差事。那个时候,无论是游戏公司的老板也好,朋友也好或者是她自己也好,其实都没怎么认真严肃地看待这项工作。页游火爆,于是所有游戏公司都跟风一门心思地搞页游,但文创行业原本就是个没有标准的,俗称撞大运的行业,所以当时的那老板也是想得开,就做了一堆选题,又雇了一堆人随机地写,喻柚就是这堆人中的一个。
当时她交的第一稿被毙,第二稿被要求按照老板的口味做男主角的人物设定,她一边在心里吐槽说我怎么知道你的口味一边在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随便划着网页,结果便看到了天屿公司的独子夏耀节的新闻。
这人好啊。她眼前一亮。
富二代,长得帅,这就很符合人物设定了对不对?
于是,她干脆一切从简地在网上搜起了夏耀节这个名字。
留过学?很好。动物毛发过敏?很好。参加过选秀节目?这简直不能太好了——这可是那种典型的没什么用但是很特别的人物设定元素啊。
她满打满算地想着夏耀节这种日理万机的总裁是她这辈子都碰不到的人,就无知无畏地把夏耀节的资料翻了个遍,然后肆无忌惮地疯狂引用,甚至连照片都直接原样发给了合作的画手。
画手担心地问这样行不行,她则是大手一挥说天高皇帝远,这人还能跑过来维权不行,就算他来维权,他怎么证明我写的就是他?哦,只许他留学,不许我们的角色留学?只许他参加选秀,不许我们的角色选秀?
她如此成功地说服了画手,也说服了自己。
结果这个游戏是等了差不多两年时间才出来,当时的喻柚如果能想到,被她用作“玛丽苏”游戏原型的正主会在两年后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不辞辛劳地亲自做一个虚构的人物设定。
但现在已经说什么都晚了。
她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正想着是不是要写封遗书然后找个地方去死一下,还是拿着衣服和银行卡跪下去给正主忏悔的时候突然又想到:夏耀节这种日理万机的总裁,他怎么会知道这种小破游戏呢!
而且,且退一万步,就算他知道,他又怎么能知道这个游戏是她写的呢!
她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合理,又成功地把自己完全说服了。
♂♀
然而,正如某一句人间真理所言,事实往往都和预想相反,最美好的想象,总是能够遇到最残酷的现实。
与此同时,夏耀节正在办公室里皱着眉,仔细审视着这个游戏脚本。
事实上,按照一般情况来说,作为单纯的玩家,他应该是不知道脚本的作者是谁的,然而整理这个脚本的同事却细心地把作者的真实姓名和联系方式都如实地写在了文档最末的地方。
——喻柚。
喻柚。
夏耀节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事情有点不太对啊。
这种行敌在暗我在明的剧情……
他自然不知道这个游戏正式面世之前的那点剧情,他只能基于眼下的所有现有条件判断形势:喻柚调查过他,而且,他不知道她具体了解到什么程度。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一向不喜欢把自己置于一个被动的地位,在任何一段关系中,他都喜欢充当一个全知全能的角色,并且永远占据主导位置。如此一下被推到明处,且敌军千军万马同时匿藏于阴影之中,似乎踩错一步就会跌入埋伏。
他应该可以说这种事对他而言并不太陌生,他一人回国打拼,面对公司的一帮老油条,他知道身边一直都有人迫不及待地等他跌下去,只不过怎么说呢,他觉得那种战争好歹是他多少能够揣度的,敌人的等级、武器、技能,他差不多有个大致的把握,不像现在这样,完全是一个陌生的游戏和一张陌生的地图。
但他同时又来了点兴趣,他想知道喻柚这人到底了解他多少。
♂♀
喻柚要取西装的那家干洗店,就位于UNI战队大楼对面的拐角处。
她是知道UNI又搬回了这处大楼的,当时她还在那本已经停刊的电竞杂志工作时,曾经采访过几次UNI。采访的过程应该能算是愉快,只是最终的效果不那么理想。她当时的主编说,她的采访既缺乏一种深入的精神,也缺乏吸引人眼球的点。
她大概能理解主编的话中的意思,那个时候,正是奚洛因为年龄这个敏感问题被记者四面八方地连猜忌带挤对的时候。这让奚洛对记者和采访都怀了一种天然的偏见,连着对喻柚的态度也不怎么好,他觉得她也不过是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当中的一个。不料稿子发出来,竟是一篇正儿八经的采访。喻柚看起来非常内敛的一个人,似乎讲话都不知道怎么大声,但文字却是和她外形完全不符的有劲,文笔利落流畅毫不拖沓,煽情和比喻都恰到好处,令人看完后马上想站起来下楼跑上几圈——至少奚洛是如此。
但是,这篇文章在当时并没引起什么反响,这也是她的主编所说的“没有找到读者的痛点”。毕竟当时大多数人都盯着奚洛的黑料看,除了忠实粉丝之外,没人愿意看他和UNI的洗白文章。只是在这两年,他的实力逐渐真正得到发挥,粉的数量多过了黑,这篇旧采访才重新被人翻出来。
这些都算是后话,重要的是,奚洛打从稿子见杂志开始,内心就在喻柚脑门上贴了“好人”两个字。
但凡是单独采访,有的消息他硬是谁问都不说,只噼里啪啦地倒给喻柚给她做独家新闻。不过在这个年头,纸媒的影响力到底不够,何况奚洛口中那些所谓独家新闻的消息,要么是太八卦不能用的,要么是太专业读者看不明白的,所以,尽管采访对象如此眷顾,杂志还是撑不住而停了刊。
而且,对于奚洛,喻柚在内心并不大想与这个人亲近。
她原本便对这种自来熟的人有点抗拒,个人领域被侵入的感觉不那么好,被强行拉进他人世界的感觉更加糟糕。除了这些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被他看作一个“好人”。
“好人”是个很简单的词,它囊括了很多东西,但归根结底逃不开传统的那几个刻板印象:保守、沉重、严肃、无趣。
她不希望被人这么看待,但是,如果要她说出她希望给他人留下的印象,她也无法很好地说出口,更别提表现出来,让他人天然地这么认为了。
算了。
她摇了摇头,挥去因为想起过去那些混沌的不愉快而黏糊地爬上肩背的不适感。
她走过街角的时候,并没想到能在这个时间点见到UNI的人。
奚洛和周雄也正站在牛杂粉店的门口,奚洛手里端着一杯糖水,两个人看起来正在说着些什么。
趁热打铁。
这是奚洛心中想的。
他需要趁着方见纱鬼使神差地对他态度还好的时候对她完全坦白自己的现状,作为一个普通市民向警察求助——求助她协助治好他的女性恐惧症。
他望着派出所的大门,想了无数个开场白:主动示弱的、不讲理的、不容分说的……然而每个看起来似乎都不太对,每个都能被方见纱冷漠地拒绝,并让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已然是可以精准地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并因为自己的想象而背后发了一阵寒。
他正想着要不还是先行撤退,回去做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再说的时候,江斯黎满面春风地从派出所走了出来。
“咦。”江斯黎爽朗地打了个招呼,“真巧啊,你们出来吃饭吗?”
“不是不是,我们刚刚吃完。”
“这样啊。”江斯黎张望着,“小方出来取她之前干洗的衣服,说帮我顺便带一份肠粉的,不知道去了哪里……啊,在那儿呢!”
奚洛和周雄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难得听话地穿着便服的方见纱,以及同样拎着一个干洗袋,正加快脚步想赶快从这条街离开的喻柚。
“哎?”奚洛一眼先看到了喻柚,“你怎么在这儿啊?”
奚洛和人打招呼向来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换个说辞便是,若在街上让他盯住,那便必然是逃都没法逃。喻柚自是不能掉头就跑,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和方见纱一前一后地,朝派出所的方向走去。
一时间,几个人同时站在马路边上,那场景看起来稍微有点热闹。接着,奚洛兴致勃勃地担任八面玲珑的中间人,把喻柚介绍给了方见纱和江斯黎,同时,周雄也也终于得以和这位大家嘴里的“警察姐姐”握了个手。
刚刚在干洗店的时候,方见纱其实已经注意到了喻柚。她排在她的后面,就听到了她说要取夏耀节先生的衣物。只不过她只把她当作了他数不清的助理当中的某一位,而没放在心上。只在听奚洛说这个人是记者的时候,才真正抬起头看她的脸。
这种路边的攀谈到底也聊不到什么深刻的话题,奚洛对杂志的停刊和喻柚的离职表现了一通夸张的惋惜之后,喻柚点了点头,尴尬地笑了笑。
“那……”她抱着衣服,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方见纱叫住了她,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太过强硬,而修改了一下措辞,“请稍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
“你认识夏耀节吗?”方见纱问。
这个问题过于直接了,尤其是她全然不知道对面的方见纱是何许人也的情况底下,好吧,全然不知一词或许也不那么的妥当,她知道她是个警察。
——夏耀节得罪了警察吗?
——等等。
她突然眨了眨眼睛,觉得手里的衣服一下子沉重起来。
——等等。她想,夏耀节隔了这么长时间突然打电话给她,并且让她帮忙去取衣服,莫非是这些衣服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藏匿了某些……违禁物品?
不可以啊我还年轻呢我不要因为偷运违禁物品而坐牢啊!
“不,”她下意识地说,“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
“不,那个,我觉得我不能算是认识……”
“到底是什么?”
方见纱从喻柚莫名的紧张中也察觉到了一点古怪的异样,原本她只是觉得有点好奇,又有点好笑——可以的啊花丛之中遍撒网?连帮你取衣服的人都有了——只是喻柚的紧张让她开始产生了一种职业性的怀疑。
喻柚是很讨厌自己的这种紧张的,她始终无法适应这种和陌生人单独交流的场合,她觉得,一旦对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她身上的时候,就令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之前做采访的时候,好歹有记者这层身份在前面做挡箭牌,现在挡箭牌丢了,她于是只能是她自己。
她必须得学会做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