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刻没看着,这呆子就寻了短,南柯你又何须管他,正省了麻烦。”
南柯踉跄了下身形,跪倒在书生身侧,轻扶住了他的身子靠着自己怀里,一手猩红的血尚温热。
书生是想笑的,却又疼的皱了眉,脸色苍白,冒着冷汗:“南柯,抱歉,我累了。三十七年了,你月月为我剜一口心头血,而今也让我来尝尝这痛。”
南柯想说什么,仅动了动唇,那点晶莹终是从浅蓝色杏眼中溢出,果真泣泪成珠。
当初不顾人妖殊途,说是爱了便不顾一切,一个舍了鲛族公主身份,月月尖刀剜心,一个愿自此非人非妖,藏于暗处见不得一丝光亮,只为换一生相伴,一世相随。该是个跌宕起伏纠结缠绵的故事里最好的结局了,可被那一笔带过的生活里,却不总尽然是欢喜的。幻境里三十七年,物是假的,人是假的,终于连自己的笑也虚假。原来心有灵犀也不总是好的,只一眼就能察觉对方喜乐,抑或疲惫,到最后相对无言。
说什么喜乐,骗人!
她也累了呀。
可见到那一地的鲜血,原本木了的心却纠起一样疼,三十七年剜心之痛也不及此万一。
南柯抱着他,没再强压着伤势,竟笑了笑,有几分惨然,却又像是解脱了般舒了口气,抚着怀中人的脸颊,呢喃着:“方煜啊,说好的生同穴死同栖,你要走,我便陪你。”
说罢,双手交织变换出个手印,一颗小小的珠子,带着点浅蓝,自她口中吐出。是妖丹,一身修为皆聚于此,性命所系。
方煜见状,挣扎着要拦她,一急又咳出来血来:“何必如此,这三十七年于你不过一瞬,回去吧,忘了我,你还是鲛族公主。”
这话说的不假,凡人一生不过百载,于动辄千百岁的妖来说,确实不值一提。妖族向来没凡间那诸多礼数,没人在意她三十七年里如何以色诱人,不过是小孩子犯了错,回去了便还是四海的明珠。
只是,这心还回得去吗?
南柯摇了摇头,将妖丹赠予了小蜃妖:“落尘,这是允你的,这些年来,多谢了。”
落尘拿了那妖丹,皱了皱眉,哼了声,没说什么。
地上断了的簪子上沾着方煜的血未凝干,南柯捡了起来,如往常一样刺入心口,只是而今没了妖丹,再不会复原了。
既零一旁冷眼旁观着,见状,取了玉箫,便有一支曲子泻出,松沉静雅,幽远绵长,是支渡魂的曲子。
南柯听了,轻道了声“多谢”。
以妖血供养凡人,逆天之举,越了界限,魂魄入鬼界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一支渡魂曲相送,抚平些执念,想来会好些的。
说是性命,你失了留在世上那点心思,消散也不过片刻,鲛族向来是化作漫天泡沫,升腾破灭,方煜失了妖力支撑,皱纹白发,瞬间枯槁。
蜃妖幻境因心境而生,人死了,幻象也就破灭了,楼招不知何处取来了把折扇,随手摇两下,海雾破开,天光正好。
落尘自地上拾了粒珠子,正是南柯泪水所凝,小小一颗,带点浅蓝,像极了那双杏眸,干净澄澈。
既零止了曲子,摇摇头叹了口气,生离死别,相携殉情什么的事情也见得多了,不过唏嘘一两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扭头却见了洛云川站在身后,正看着化了枯骨的方煜,既零一愣,下意识的挡了过去。
这孩子还没怎么入俗世历练,这等情状少见,可别吓着了。
“人妖殊途,自古没几个好结果的,执念太深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事,以后下山多了,这等情景少见不得。”所以仙人修行更重心性,不是说灭情绝欲,也算得上古井无波了。
“清雎山可与羽族联姻,为何偏就人妖难有结果?既生于一片苍穹之下,为何强加诸多限制,分了六界出来,各自殊途?”
小徒儿问题真多。既零犯了难。六界虽不是自天地伊始就划得明明白白,也是习以为常的各自为政了千万年,还真没谁思量过这问题。不过说到人妖殊途,既零可是知道的:“人与妖,倒不是界限相隔,不过是时间不同。人的那点寿数于妖而言,如那朝生暮死的蚍蜉,留不住的,逆了天地也没结果,一生中又不是只余情爱,何苦只盯着一人,自困樊笼。”
“可若失了那一人,千万年又有何趣味?”
洛云川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既零,莫名的让她有些慌神,忽然就问了出来:“你不是看上哪个凡间女子了吧?”
这话一出口,既零先就愣了。什么嘛,这小子自幼跟在他身边,圈子也就这么大,哪里认识了什么凡间女子。
洛云川也是一愣,而后颇有些无奈的笑笑:“师父啊……”
这一声拉长了语调,既零居然听出了几分慵懒,几分宠溺,不禁吓得打了个颤。
楼招凑过个头来,恰好打破了这番尴尬:“忘川河畔有块三生石,要不要打个赌,看看他们俩会不会去刻个名字?”
既零玉箫砸在手心,话说的笃定:“我赌你以后不得靠近君羽百里,他俩绝不会许什么三生三世的!”
楼招一听,连连摆手:“我不赌了,咱俩这是人生大事,怎可如此轻易。”
既零轻哼了下,嗤笑他没胆量,楼招也死皮赖脸充耳不闻。
方才渡魂曲下,也大致过了遍二人一生。那相遇没什么新奇,一个宁折不弯不懂变通官场失利的后生,崖边抚琴高歌,一身疲惫,一身仓皇,一个不谙世事的鲛女,见了那两行清泪,生了好奇,一甩鱼尾跃上岸来。方煜本已心死,不怕这妖怪是否要害他性命,不躲不避。南柯却缠上了他脖颈,伸了舌头舔一下,而后笑意清浅:
“咸的。”
自此,他晓得了欢愉,她明晰了悲苦。
这一生不论长短,悲喜尝一遍,不枉阳世一遭。只是三生三世的许诺谁敢轻言,且不说下一世入哪界,是男是女,便是遇上了,再一生来境遇不同,是你,又不是你,这一世相惜,下一世却不定相知,何必再强拴在一起。这一世逆了天地也不得欢喜,下一世,随缘吧,莫强求。
只是这小蜃妖,既零弯了眉眼,笑的像只狐狸:“小蜃妖,若下一世南柯还是妖,本座保媒,将她许给你,如何?”
小蜃妖一下便张红了脸,鼓起脸来活像个炸毛的小猫,恶狠狠的道:“你别胡说,谁看上那个笨蛋了,我不过是想要她的妖丹而已。”
既零撇撇头,不可置否。情爱这东西,真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