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挺直高大的梧桐树浓荫匝地,遮去了大半烈日,青砖黛瓦的小小院落里便显得格外清凉。小院东厢房临窗坐着一个瓜子脸,杏仁眼,十四五岁丫鬟打扮的青衣少女,一边坐在书案前抄写佛经,一边颇有怨怼的偷瞄旁边斜倚罗汉榻上看书的罗衣少女,嘴里轻声嘀嘀咕咕,那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让对方听见:“小姐你又偷懒,每次都让人家代写,——早知道当初让奴婢学认字是为了这个,打死我也不学!”
罗衣少女目光停在书页上,只是嘴角微翘:“青萝,不能反抗的事情你就别抱怨了,抄错了一个字又得重头来过哦——”
青萝索性停下笔:“小姐,这次可是夫人生辰啊!奴婢一向临的都是柳体,您却非让奴婢模仿您的瘦金体,到底写出来没有瘦金体的俊逸筋骨……”
罗衣少女放下书卷,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却赞许道:“有长进有长进!现在都说得出俊逸筋骨四个字来,自然这笔下也有了些味道。好好写,写完小姐我有赏!”
青萝认命的叹了口气,提笔继续抄写,嘴上却仍在絮叨:“那几位都拼了命的在夫人面前显摆,只有您每次都在人前藏着掖着,弄得下人们现在都说叶府五位小姐里四小姐最不起眼,大小姐琴棋双绝,二小姐的字最好,三小姐擅刺绣,连五小姐开蒙比您晚两年,现在都能吟诗了!”
罗衣少女淡淡一笑,一双颇有神采的丹凤眼黑白分明,眼角微微翘起:“那又如何,我学了这些只因自己喜爱,难道是讨好夫人,在人前显摆?我做不来这些谄媚伎俩,也不爱筹谋算计,是以四艺之中,奕棋向来最差。其他三项,我却不愿拿来当作谄媚争宠的工具。”
“可这样一来,咱们碧桐院就处处都落了下风,那些丫鬟婆子们一见是咱们这儿的差事,个个推诿拖延,不肯上心呢!”青萝想起这些年来那些趋炎附势的嘴脸,心中就暗暗不忿:明明自家小姐天资聪慧,就是太过清高,一味的“韬光养晦”(叶氏四小姐桐音自评)。
叶桐音瞧见她忿忿不平的神情,卷起手中的书朝她头上轻敲了一下:“你这妮子自小跟着我,怎么还是这么的毛躁?这府里论拔尖,谁能越过大姐去?二姐一味在人前掐尖要强,夫人待她便始终淡淡的。倒是三姐,”她微微一笑,“安分随时,温柔友爱,是个聪明人。”
青萝咬着笔杆若有所悟,叶桐音说了这一番话,突觉手中书卷索然无味,随手丢在榻上,叮嘱青萝好好抄写,便转身走出门去。
门口早有一位和青萝年纪打扮相仿,脸庞丰润白皙的丫鬟等候,先一步掀起湘帘,待她迈过门槛轻轻放下帘子,默默跟在身后。
碧桐院不算太大,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两侧东西厢房各一,耳房倒座皆无。青砖灰瓦的院墙,朱漆院门已略显黯淡。此刻正值花草繁盛之时,透过院墙上的花窗,外面好一派初夏胜景。院内却寂寂无声,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叶伸展,浓荫占据了大半院子,廊下两三盆兰草绿叶葳蕤,墙角几株芭蕉刚刚绽芳吐蕊,此外并无多余花草装饰,小小院落便显得阔朗清幽起来。
叶桐音沿着院墙走了小半圈,颇感无趣。从原身五六岁大病一场,换了自己这个现代穿越来的灵魂,每天被拘束在这四方院子里,除了女学和亲戚家聊以解闷,平常半点不得自由。身为叶府庶女,对着嫡母嫡姐又要谨言慎行,心中实在憋闷。只能安慰自己好歹穿在官宦之家,衣食无忧,行动有人伺候,若是生在穷苦人家,必定更是困窘劳碌不堪。
正思量着是不是去花园看看池中荷花打苞了没有,就听见外面轻拍院门的声音,早有一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跑去应门:“谁呀?”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我是夫人院里的丹桂,来请四小姐到夫人房里一趟。”
小丫头打开门,院外站着一位十五六岁的绯衣少女,眉眼伶俐,未语先笑,正是叶夫人院里的二等丫鬟丹桂。叶桐音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丫鬟红药,红药领会,便含笑迎了上去:“丹桂姐姐好!多谢你这一趟辛苦了,不知夫人叫我们小姐去,是有什么吩咐呀?还请姐姐指点——”手里早已递了一把铜钱过去,丹桂若无其事的接过,方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听说是夫人娘家表公子表小姐来了,要暂住一段时日,夫人吩咐了让几位小姐都过去认认亲。”
送走丹桂,院里便一阵忙碌,见外人不比日常问安,自是要重新换过庄重的裙衫钗环。因碧桐院位置偏僻,离正院稍远,叶桐音匆忙补了补妆面,点了青萝并几个小丫鬟看门,便带着红药一路快步赶去正院。
待转过一片竹林,看到熙春院正房的挑檐时,主仆两个才缓下脚步,平复了一下略急促的呼吸,重新拾回大家闺秀的仪态慢慢前行。
作为叶府正院,熙春堂自然是一派世家大族该有的气象,垂花门端庄华丽,影壁上是彩绘四季花果并仙鹤衔芝图,飞檐走兽雕梁画栋,一明两暗三开间正房轩敞明丽,院内海棠梨花已谢,枝头挂出指头肚大的嫩绿小果,芭蕉石榴已然初绽绯红,廊檐下摆着一盆盆的各色月季争芳斗艳开得正盛,端的是:朱门绣户地,富贵吉祥家。
叶府后宅规矩甚严,门口的小丫头进去禀报,叶桐音主仆立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的等候。屋内一阵阵欢声笑语传出,叶桐音悄悄抬眼向内看了看,心中有了计较:这表公子表小姐看起来,颇得夫人欢心呐!
不一会儿,小丫头走出来请四小姐进去,叶桐音调整好表情,嘴角噙笑低眉顺眼地走到内堂,先向夫人请安:“母亲安好。”又向两侧的姐妹们打招呼:“大姐,二姐,三姐,五妹。”这才抬头静静看向叶夫人身边两位陌生少年少女,心下赞叹一声:好齐整人才!
那少年约十六七岁年纪,高挑个子,肤色白皙,眉眼俊秀,目光温润和善。他身边的少女更为出色,约莫十二三岁年纪,雪肤红唇,鸭蛋脸杏核眼,目如点漆,正一脸天真的打量着她。
叶夫人平日养尊处优保养甚好,年近四十依旧腰身苗条,皮肤白嫩,柳叶眉鹅蛋脸,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道:“四娘,来见见你宣表哥,宁表妹。”
三人彼此见礼完毕,叶夫人方细细介绍。原来对方是叶夫人二姐家嫡次子范文宣并同胞妹妹范庆宁,此次来京是为明年春闱造作准备,妹妹庆宁自幼与胞兄感情甚好,听说二哥要进京借住姨母家,便闹着要同来,范夫人向来疼爱幼女,又知文宣老成执重,便同意了。
桐音在心中默默盘算,此时刚过立夏,小满还未至,距离明年二月的春闱还有整整十一个月,范家表兄妹便要在此住上将近一年。金陵城寸土寸金,叶府枝繁叶茂人口众多,除了自己的碧桐院因着“特殊缘由”独居一处,大姐是嫡长女理所当然独占香雪居,二姐三姐同居紫藤坞,五妹年纪还小由她姨娘金氏照拂,住在熙春堂西厢房,大哥、二哥住在前院淇奥堂。那么范氏兄妹最大可能是分住淇奥堂和香雪居,自己的碧桐院狭窄偏僻,反倒落了清净。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见叶夫人吩咐将兄妹二人的行李送去淇奥堂和香雪居,并唤来长女徽音并长子荣昌,询问之前嘱咐他们收拾厢房添置东西事宜,二人皆回早已整理妥当,只看表弟表妹有何需要,随后再查漏补缺。
彼此谦让致谢一番后各自落座,兄弟姊妹间少不得互相询问攀谈,这种场合自然要数叶二小姐妙语如珠。她今日一身粉色芍药花织锦花缎裙,掐腰窄袖,细眉杏眼,檀口桃腮,越发显得雪肤花颜,人品风流。叶大小姐徽音轻轻蹙了蹙眉尖,跟叶夫人对了个眼神,叶夫人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脸上依然带笑,那笑却没进到眼里。
叶桐音端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口,装作没看见母女俩的眉眼官司。她身边坐着一贯温顺寡言的叶三小姐雪音,也正默默地低头喝茶,两人视线相撞,桐音微一挑眉,雪音唇角微抿,回以淡淡一笑。
晚饭时叶夫人命众人都留下一同用餐,叶府的公子小姐们自幼便被长辈教训: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都习惯安静用餐,席间静悄悄的只闻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只有叶夫人怕范氏兄妹过于拘谨,偶尔出声命丫鬟为他们布菜。范氏兄妹见姨母如此盛情拳拳,相貌音调又与自己母亲颇为相似,濡慕之情油然而生,宾主更加相得。
饭后一时无事,众人便一一向叶夫人请安告辞,范氏兄妹各自随表姐表哥去住处安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