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济娅说:“我家离湿婆谷太远了,往返需要一个月,这可是一大笔开销,再加上考试报名费,另外,要请一个月的假而不丢掉工作,我就不得不提前为店主多干一个月,可我们店的规矩是月休一天,要提前把这一个月的工做出来,实在不容易呢。”
石扳子说:“都差不多,我们也是月休一天。不过,你好厉害,第一次参加考试就能考第一名。我自认为头脑很聪明,除了《梵颂》,其他东西看两遍就都记住了,可是,和你比起来,我就太差劲了。”
拉济娅笑着摆摆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得进去,也记得住。遗忘对于我来说似乎很难。不管数学、梵文、历史、礼仪还是科学,好像它们是个整体,既互相联系,又各有特点,我喜欢在头脑中摆弄它们。”
帕哲罗插话道:“我说,你们两个天才,就别交流经验了,让我这个普通人怎么活啊!来吧,喝一口酒!”
石扳子哈哈笑着说:“来啊!庆祝我们的帕哲罗同学实现历史性突破,并预祝他通过全部考试!”
帕哲罗咽下口中的酒,说:“其实能通过文化考试对于我已经很意外了,以后的考试就尽人事,知天命吧!”
“不管怎么说,像我们这样三个都通过文化考试的,一定是小概率事件了,也许我们这次真的能一起成为吠舍!”石扳子眼望前方的墙壁,仿佛看到了幸福的未来……
转过天的上午,体检。
排队等着体检的石扳子看到陆续有人沮丧地走出宿营地,大约是因为被查出了某种传染病,他们的余生将再也没有机会接触高级种姓了。石扳子想,像自己这样的首陀罗,就算再怎么注意个人卫生,也不得不用刚从煤里、土里、机油里抽出来的手拿食物,不得不在脏雾中呼吸,不得不直接接触对人体有害的生产原料,所以生病是正常的,不生病才是意外。
“许多首陀罗都会生病,我又凭什么奢求健康呢?不!我是自然的奇迹,我与众不同,我就是达希尔所说的那5%的勇者,而梵天是眷顾勇者的。”石扳子自言自语道。
他躺在体检车里,一片惨白的灯光,寂静,这车隔音效果很好,他听不到外面的嘈杂,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每次体检他都很紧张,担心自己患了传染病,但是每次又都能幸运地通过。他心里默念着:“梵天佑我!梵天佑我!”平时,他从不祈求梵天,连去神庙礼拜都让石斧子代劳,他知道自己一点都不虔诚,所以,在历年的虔诚度测试中不及格也不冤枉。突然,全身各处的刺痛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和虚伪祈祷,他感觉很多针扎进了他的身体,又有很多大约是传感器的东西在他身上游走着。几分钟以后,他听到一个声音机械地宣布:“正常!正常!”石扳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穿好衣服从体检车里出来。拉济娅和帕哲罗已经在外面等他了。
“你们怎么样?”石扳子问。
“谢天谢地,都通过了。”拉济娅说。
“那就看下午的虔诚度测试了,我最怕这个。”石扳子有些发慌。
虔诚度测试时间为三个小时,要默写从《梵颂》中随机抽选的章节。历次的虔诚度测试中,石扳子都是不到一刻钟就交卷了,其实,只写个名字,根本用不了一刻钟,但是他总是祈求梵天,希望得到神的启示,获得灵感。可是,梵天似乎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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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拒绝回应。因此,每次,他都灰溜溜地离开“马蜂窝”,步行到湿婆谷火车站,趁天黑偷偷爬上去往自己家乡的货运列车。
“《梵颂》你们都读过一遍了吗?”拉济娅问。
“去年刚刚看完第一遍,还背了几个章节。我算过,我背下来的章节占全书的百分之一。”石扳子回答。
“我连一遍还没看完呢。”帕哲罗说。
“我全都背下来了。”拉济娅正了正油兮兮的帽子。
帕哲罗和石扳子这次倒是很淡定了。石扳子只是耸耸肩:“你是天才,我们跟你没法比。”
“你们相信预感吗?”拉济娅瞪大眼睛问。
“我不信。”石扳子和帕哲罗异口同声道。
“你们最好相信我的预感。”拉济娅自信地看着两个满腹狐疑的朋友,快速地说,“我查阅过最近三十年的全部虔诚度测试题目。依据概率论,计算出了今年最有可能考到的十个章节。你们要不要看看。”
石扳子和帕哲罗纷纷摇头。
“就剩几个小时了,现在看也记不住。”帕哲罗说。
石扳子也附和道:“你知道我记住一个章节要多久吗?要三周……”
虽然嘴上这么说,石扳子和帕哲罗还是伸手接过拉济娅递来的便笺,对视了一下,帕哲罗对石扳子点点头,说道:“十选一,看运气了!”
经过一中午搏命般的死记硬背,石扳子惊喜地发现,在这种特殊的情形下,自己的记忆力竟可以达到如此强大的地步——他把自己选择的那一个章节全部背了下来。
“这次一定——成功!成功!成功!”石扳子在对着“马蜂窝”小单间里的监控探头怒吼。他接过机械臂递来的卷子,把卷子正面朝下扣在小桌板上,不敢看上面的题目。先在心里默念了三千遍梵天的名号。这是他一年之中最虔诚的时刻。
当他小心翼翼翻开卷子的时候,他双手举过头顶,又叠在脑后。如果不是这单间太小,他一定会跳起来的。这题目正是他中午刚刚背过的!他快速地书写着,生怕刚刚背下来的东西从脑子里溜掉。两个小时以后,石扳子看了看自己被笔硌出一个小坑的中指,轻松地把卷子递给机械臂。
他走出“马蜂窝”。不出所料,拉济娅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我就知道你会先答完。”石扳子笑着说,“谢谢你!”
“哪儿的话!”拉济娅咧开嘴笑着。
石扳子看着笑眯眯的拉济娅,不觉有些出神,几天来,他第一次注意到拉济娅的美丽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活泼、甜美又充满灵性,仿佛有某种魔力,能驱散人心中的阴霾。
当他发现拉济娅也在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的尴尬使他猛醒,他感觉脸上一热,赶紧摇着头说:“我不相信预感,但是我觉得您这次一定可以成为吠舍的,不管明天的考试内容是什么。”
“希望我们三个都可以。”拉济娅含笑说,仿佛没有注意到石扳子慌乱之下竟用了敬称。
又等了将近一小时,帕哲罗才从马蜂窝里走出来——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拉济娅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顺利吗?”
帕哲罗笑着摇头:“一点儿都不会。十选一,我选错了。不过,我在马蜂窝里待满了三个小时。从今以后,《梵颂》与我无关!对了,扳子,你怎么样?”
“我运气好,应该通过了。”石扳子略带遗憾地说。
“我没事,这结果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先回宿营地吧!”帕哲罗说着,下意识地掏出口袋里皱皱巴巴的烟盒,拿到嘴边才记起里面已经没有烟了,于是用鼻子闻了闻,又塞回口袋里。
回到宿营地的板房时,考试结果已经出来了,帕哲罗把自己背包里的食物给了拉济娅,说:“反正我要回矿上了,这些吃的给你吧。我相信你会通过最终的考试。”
拉济娅嘴角往下撇了撇,忍住难过的情绪,说:“谢谢。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会去矿上看你。”
“喂,算了吧,你到这湿婆谷都要半个月,要多给你的店主干那么多活,到我们的矿上,岂不是要提前把自己累死了?再说,如果你真的成了吠舍,到矿上,会被我们这些煤黑子吓到的。”帕哲罗又转向石扳子,石扳子刚要开口,帕哲罗抢先说道:“啧啧啧,你就别矫情了。如果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抓不住,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不管你们了,喝了我的酒,就得替我争口气,我要走了。”帕哲罗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把背包甩到肩上,大步走出板房。
石扳子和拉济娅跟着跑出去。
帕哲罗说:“我要去车站,你们回吧!”
石扳子说:“拉济娅,你回去吧,我送他。”
拉济娅还是跟着。三个人走出宿营地,又走了大概两公里的山路,拉济娅开始跟不上帕哲罗的脚步了。
帕哲罗又一次说:“石扳子,带她回去吧,她都走不动了。”
“没事,我还没累呢。”拉济娅嘴硬道。
石扳子看了看满脸虚汗的拉济娅,又看了看帕哲罗,说:“好吧,你一路保重,不管明天的加试怎么样,我是一定会回矿上的!拉济娅,走吧!”
帕哲罗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石扳子则拍了拍拉济娅油兮兮的帽子,两个人返回宿营地。没有了快言快语的帕哲罗,石扳子和拉济娅好像突然变得陌生了,本来轻松的氛围一下子冷场了。他们安静地走在林间的小路上,石扳子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题,天色渐暗,拉济娅不知不觉地靠近石扳子。石扳子从没这样和一个女人接近过,他对女人的经验只是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瘦弱的纺织女工用手肘推来撞去,那绝对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事情。而现在,石扳子突然发现,在这样安静的小路上,和一个女人散步,竟如此愉悦。很快,至少石扳子觉得很快,他们回到了宿营地,在各自的板房等待最后一天的加试。
参加最后一天加试的,只剩下了五个人。喧嚣一时的宿营地显得空荡荡的。在一个士兵的引领下,这五个人拿着各自的包裹来到“马蜂窝”的大门口,那个士兵对五个人说:“乘坐一号电梯到顶层。”拉济娅不安地跟着石扳子进入电梯。等电梯门再次打开,眼前是宽敞的大厅,这彻底颠覆了石扳子对“马蜂窝”的印象。原来这楼里还有这么宽敞的地方啊,石扳子暗自思忖。
高高的顶棚悬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如镜面般映出吊灯的光华,大厅四周六根巨大的白色支柱撑起整个顶棚,每个支柱旁都放置着高大的落地盆栽,肥厚的绿色叶片,粗壮的棕黑色树干,沐浴在石膏美人的喷泉中。
石扳子小声问拉济娅:“知道这是什么树吗?”拉济娅摇了摇头。环顾四望,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宏大与华丽吸引了。石扳子突然觉得自己离吠舍的生活好近,也许以后都要学着适应在这种富丽堂皇的地方出入了。
“你们,别看了,跟我来。”这次考试的总负责人埃贝克身着黑色燕尾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五个人的面前。石扳子注意到他胸前佩戴着一枚银色断月镖徽章,这徽章是刹帝利专有的,象征勇武和正义。五个人慌忙跟着这位刹帝利穿过大厅,从大厅右侧的走廊进入了一间有三排桌子但没有椅子的房间。五个人分散地站在桌子后面。
埃贝克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好!能进入这最后一轮考试的人,即便失败,即便无法摆脱首陀罗种姓,也不失为一个杰出者。我是埃贝克,你们的主考官,相信大家已经认识我了。”
石扳子注视着埃贝克炯炯有神的双眼,觉得有些激动,认真倾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得到一个刹帝利的肯定,他越发觉得自己不属于首陀罗,而应该属于吠舍,只有吠舍才配接触埃贝克这样高贵的人。
他的服饰多么庄严,他的谈吐多么高雅,他的身姿多么雄健!石扳子这样想着,简直开始崇拜起眼前这位陌生的刹帝利了。回想起自己每天在窝棚附近、工厂区、矿井下接触到的首陀罗,实在太肮脏、太粗俗了。他们一开口,要么是吹牛,要么是骂人,他们的衣服永远污秽不堪,他们总是一副猥琐又自大的样子,他们还偷东西,干活也偷懒,为公交车上一点点空间就大打出手,眼前的这位刹帝利绝不会做那些卑劣粗鄙的事情。“我也不会做那些事,我跟那些首陀罗不一样,我绝不是那95%的平庸者。”石扳子心里这样自言自语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埃贝克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仿佛天籁之音。
“现在,请诸位在感受到振动后攥紧左拳三秒钟。”
“听听,听听,他居然对我们这些首陀罗用‘请’字,天啊,他真是太平易近人了!”石扳子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平日里,他几乎见不到高级种姓的人,即便有那么几次机会见了,也没人正眼看他,就连黑蜥那样有些势力的首陀罗,对于同样身为首陀罗的石扳子也是颐指气使。石扳子正发愣,别人的手腕已射出光线,并在面前的桌板上现出一串数字。
“好,请核对你们的色芯识别码与你们包裹里箱子上的号码是否一致。”
石扳子回过神来,慌忙攥紧左拳,三秒之后,他的手腕也射出光线,并在桌板上映出一串数字,是10852391227。他又打开包裹,发现包裹里是一个箱子,箱子上的号码也是10852391227。
“将你们的手腕靠近箱子上的号码,箱子就会打开,里面是你们的考题。”埃贝克说。
石扳子将手腕移到箱子附近,箱子盖弹开了。
“哦,真恶心!”石扳子听到自己旁边的拉济娅厌恶地抱怨着。
石扳子看到箱子里的东西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在这箱子的重重包装里,盛满了油腻的液体,液体里浸泡的是一个奶油色的、有皱褶的物体,表面就像核桃。石扳子看了看其他人的箱子,好像都是这种东西。
“不许交头接耳!好,现在每人从我这里拿一个信封,然后抱着你们的箱子到隔壁一至五号实验室。到实验室以后再打开信封,按里面的要求完成操作,操作正确者即可晋升为吠舍,操作错误的就回去吧。”
石扳子嘴里叼着信封,双手捧着晃晃荡荡的一箱子液体,尽量不去看里面泡着的东西,进了三号实验室。
这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箱子放到实验台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上面印着这样的话:“请将仿真人脑模型中的初级运动皮质和躯体感觉皮质标识出来,并切断连接左右两个半球的胼胝体。”石扳子不知所措,他大约知道这是人脑模型,因为他曾在某本科普读物的插图中看到过,可是他从没认真研究过脑,他惊异于眼前这个人脑模型竟小到可以置于手掌之中,他甚至怀疑这模型是不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制作的。不过,这种怀疑转瞬即逝,一股强烈的沮丧情绪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感到那本已唾手可得的幸福,又突然远离了他。他茫然地带好放在实验台上的手套,拿起一把手术刀。
“为什么偏偏今年要加试?为什么要考什么人脑结构?为什么好不容易走到了最后却还是一场空?我不要回去!我不属于那儿!”石扳子对自己说着,眼前浮现出自家窝棚附近遍地横流的污水和堆积如山的垃圾。
石扳子的刀无意间轻轻触碰了人脑模型,这模型像半熟的鸡蛋微微颤动。
“难道真的结束了吗?”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梵天玩弄的可怜虫,被赐予希望,又被剥夺希望。
“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努力,每天只睡五个半小时,经历了四次失败,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石扳子仿佛在质问梵天,“为什么?为什么?我绝不是那平庸的95%,我是那杰出的5%呀!我不是为失败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不是任人鞭打的羔羊,我是猛狮,不与羊群为伍(3)!我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小小的人脑模型就回到羊群中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实验室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有谁跟自己说过话……
“哥,哥!”石扳子听到石斧子远远的急切的呼唤,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石斧子正关切地看着他。
“啊,几点了?该去上工了吗?”石扳子一边问一边试图用手撑起身子,但他感觉胳膊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又重重跌回床上。
“三天了。”石斧子的眼里转了泪珠,“哥,你是怎么了?从考试回来你就一病不起。”
我病了吗?石扳子努力回忆着,除了实验台、人脑模型和那把手术刀,他什么也记不起了。
“我不记得自己生病了。”石扳子说。
“你病得好吓人。你回家后就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双眼紧闭,什么也不吃,爸爸喂你水都喂不进去。”
“我没事,是不是该上工了?”石扳子终于用胳膊把自己撑了起来。
“我——替你请过假了。”石斧子更咽道。
“哎,既然已经醒了,我还是去上工吧,不然天知道那斜眼黑蜥又要扣我多少工钱。哦,对了,爸的病这几天怎么样?”石扳子虚弱地问。
“爸刚睡着,这几天他在你身边照顾你,一直也没怎么睡。我已经把给爸的饭做好了。你今天还是别去上工了。”
“去,哪能不去?”石扳子咬着牙站了起来,带着弟弟去挤公交车了。
生病的时候挤公交车异常辛苦,石扳子不喜欢虚弱的感觉,他像往常一样把弟弟安置在自己和车厢横杆之间,独自承受着人群传递来的压力,虚汗不停地冒,不过他只是忍受着,看着弟弟专心冥想的样子。
“我生病这几天,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撑过来的。还能给爸准备饭了,长大了啊!”石扳子的脸上显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微笑。
1.《药》鲁迅。
2.这是毗湿奴的化身佛陀所言。
3.《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美】奥格?曼狄诺著,第十一章51-53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