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把他想知道的统统告诉他,梦就会醒吧,唐奉之想。然而,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因为觉得再坚持两分钟,梦也一样会醒,没必要为了这两分钟而对自己梦中的敌人屈服。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使肥胖的矿区总经理无法胜任长时间殴打别人的工作,打了一会儿,他的心脏便突突地跳个不停,好像快要从嗓子里冲出来似的。可是,他依然坚持着,挥动血淋淋的拳头打向唐奉之的脸,这血有一些是他自己的拳头上渗出来的,但主要是从唐奉之脸上流出来的,他就这样又打了很久,然而力道却是一拳不如一拳了。现在,行刑的和受刑的都在坚持,谁也不愿退让一步。肥胖的矿区总经理觉得如果自己停止了殴打,便是输给了眼前的这个犯人;而这犯人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下去,没必要屈服,况且有些地方已经麻木,疼痛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难熬了。
站在一旁配合他审讯的专业的治安队员觉得再这样打下去,被打的还未招供,打人的恐怕要先倒下去,于是弯着腰递给矿区总经理一个铜指节。矿区总经理接过铜指节,戴好,平添了勇气和力量。他狠狠地一拳打过去,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唐奉之则感到面颊被什么东西扯破了,破到了骨头,疼得他不由自主地惨叫。这惨叫刺激了矿区总经理嗜血的神经,他兴奋起来,一拳接一拳地打过去,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即便他把唐奉之的脸打成了肉泥,满脸的肉向外翻着,即便他打得唐奉之剧烈地咳嗽、呕吐,鼻涕眼泪掺着血水、脓液流下来,唐奉之依然不肯屈服。这时,唐奉之的脸像一张鬼脸,狰狞,不成人形,惨叫声也消失了,昏死过去。矿区总经理累得大汗淋漓,大口喘着粗气,他动摇了,犹豫了,既因为自己已耗尽了力气,也因为唐奉之那恐怖的血肉模糊的脸。于是,他停止了殴打,把审讯任务交给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治安队员。
夜深了,治安队员也打累了,阴森恐怖的审讯室里只剩唐奉之一个人,他发觉此时竟比受刑时更加难过。没有人殴打自己,没有了对立面,自己心中的憎恨和敌意也就不那么鲜活了。因为停止了挨打,有些伤口的麻木感消失了,代之以真实的疼痛。他的伤口早就发炎了,每一次心跳泵出的血液流过脸部和嘴里的伤口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像是被人用大锤砸在头上,因为伤口发炎,心跳比平时更快,疼痛也随之以更高的频率袭来。他的每一秒钟都很长,不知过了多久,他陷入了半昏迷半沉睡的状态。
新的一天,唐奉之被新的殴打唤醒了,有人在用铁棍揍他。突然一声响亮的折断声,他的胫骨被打断了,钻心地疼痛让唐奉之像刚刚捕获的鱼一样痉挛般地扭动着,他张开嘴,却只发出低微嘶哑的惨叫,他已精疲力竭了。又是一天无休止地殴打,唐奉之依然不肯透露半个字,到了傍晚,白天打他的人已经累了,去休息了,换了别人来打他。
那个肥胖的矿区总经理倒是一天都没出现。由于昨天殴打唐奉之太卖力了,审讯室又阴冷,他病倒了。然而,这对于唐奉之却算不得好消息,因为现在被两个专业的治安队员轮流殴打,殴打的质量更高了,他们清楚怎样以更省力的方式造成犯人更大的疼痛,却不至于让犯人死掉。没有人咒骂和恐吓,只有专业的冷酷的审问,在唐奉之便没有足以分散注意力的愤怒,只有纯粹的难熬的似乎没有尽头的疼痛。然而,唐奉之又坚持到深夜,第二拨打他的治安队员也去休息了,留下他独自一人在审讯室里。他的全身伤痕累累,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疼痛,新伤口的疼痛超过了旧伤口,因此,旧伤口便显得不那么疼了。唐奉之诧异自己居然又坚持了一天,同时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很多天,还能忍耐很多疼痛。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唐奉之始终被关在黑暗冰冷的地下室,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每天都是残酷的拷问,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将死去。
恍惚之中,他的耳边仿佛有个人温和地劝他:“何必如此?那些首陀罗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他们承受了这样的痛苦,他们知道吗?他们在意吗?他们珍惜吗?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这不是懦弱,也不是屈服,而是遵循真理的行为。”
唐奉之想反驳他,却无法张一张嘴,无法吐出一个字,他只是头脑发晕地想,我总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可是怎么每次都挺了过来?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强悍的人,我甚至一直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为什么会为了那些与我无关的首陀罗做到这个地步?是啊……那些首陀罗,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牺牲,他们配得到我如此代价的帮助吗?他们当然不配!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要帮助他们,不惜任何代价地帮助他们……不论他们怎样愚昧、自私、贪婪、卑劣,我都会一直帮助他们,不会背叛他们……至于那代价,也许不论婆罗门和刹帝利怎样打我,打破皮肉、打断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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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掉头颅,对于我来说,都只是疼痛罢了……大概打我的人,是为了通过残害我的肉体而使我的灵魂恐惧,再用恐惧迫使我屈服……他们是这么打算的吧……或许肉体的疼痛永远无法成为最大的痛苦,因此我便可以忍受……又或许一个人所能忍受的痛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看着眼前的唐奉之,那个曾经与自己一同辩论,一同打球,一同参加舞会的唐奉之,现时对自己的劝说毫无反应,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不愿答话——埃贝克摇了摇头,转身打算离开。
负责审讯的治安队员紧跟在埃贝克的身后,谨慎地汇报道:“我们是严格按照审讯规程执行的,让犯人经历了黑暗和饥饿的衰弱期,经历了鞭打、拷问的恐怖期(1),在恐怖期我们甚至打断了他的小腿,可是,您也看到了,他并没有进入依赖期。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犯人,之前的所有犯人在经历过衰弱期和恐怖期之后,都会进入依赖期,他们会感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我们的手中,其‘自我认同’会被瓦解,此时的他们无不轻易被我们征服,接受我们灌输的观点,说出我们希望知道的情报。我不知道这个犯人是怎么回事。”
“那就再加码!”埃贝克平静地命令道,说完便径直离开了审讯室,并不回头看一看在他身后弯腰恭送他的治安队员。
埃贝克离开后,负责审讯的治安队员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更加残酷地折磨唐奉之。唐奉之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熬不住了。
忽然,他感觉整个世界旋转起来,回到了自己还是吠舍的旧时光。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每年会去自家的乡间小屋消夏,为了不耽误他的学习,也为了有人陪伴,他父亲在当地雇佣了一个小他一岁的首陀罗作书童,伴他读书,那孩子时常带着唐奉之去捉蝼蛄,钓虾,还偷自家的毛豆煮给唐奉之吃,那是唐奉之迄今为止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那孩子也渴望读书,唐奉之就送了他一本小小的字典,那孩子回赠了他一枚漂亮的石头蛋,是在河边挖泥巴时发现的宝贝。
过了两年,那孩子便不在乡下了,唐奉之也没再去过那乡间小屋——长大之后才听说,当年,那片地是被某位婆罗门圈去了。
唐奉之的父亲那时正风光,老成持重,深得婆罗门主人的信任。一次不知是什么庆典活动,一些婆罗门和刹帝利在一个剧场里观看首陀罗儿童表演的节目,对于这些孩子来说,为婆罗门和刹帝利表演是一种特殊的荣誉,因为成年首陀罗很难有机会直接为婆罗门和刹帝利服务。
刚刚接了唐奉之放学的父亲也被叫到剧场里伺候,接替临时有事的同事。小小的唐奉之就在剧场宽敞的门厅里等待。小孩子都好动不好静。听着表演厅里传来欢快的音乐声,唐奉之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他试图偷偷溜进表演厅去看演出,却被维持剧场秩序的缠着头巾的治安队员逮住了。他只好百无聊赖地等在外面,小手中揉搓着那颗小小的石头蛋,这石头蛋似乎成了他的护身符,上学也不离身。
正当他看着手中的石头蛋发呆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婆罗门和刹帝利纷纷争先恐后地从表演厅中跑了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没有了平日里的庄重和优雅。此时,还有一些吠舍高喊着:“让婆罗门和刹帝利先走!让婆罗门和刹帝利先走!”唐奉之便也跟着吠舍们在婆罗门和刹帝利的身后慌慌地往外跑,此时,剧场里冒出了滚滚浓烟。
过了很久,焦急的唐奉之才看到他的父亲。父亲把他安置在一辆车里,就匆匆离开了。唐奉之忽然发觉自己口袋里的石头蛋没了,便急急忙忙离开车子,跑回剧场,混乱之中,好奇心驱使着他钻过半人高的警戒绳,跑进表演厅。唐奉之闻到刺鼻的焦糊的气味和某些别的让他恐惧的气味,看到满地倒着的孩子,在自己脚边倒着的竟是当年那个送自己石头蛋的孩子,那孩子已经长大了些,但是面容还是没怎么变,他已经僵硬的手里还拿着唐奉之送他的那本字典……
后来,唐奉之的父亲为他找了许多心理医生,做了许多次心理疏导。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这情景,而现在,在这阴森的审讯室里,他似乎又闻到了当初那种不可名状的让他恐惧的气味,那孩子没了生气的僵硬的脸又真真切切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种对人类的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在他的内心冲撞着,翻滚着;震撼着他的灵魂,带给他无法忍受的痛楚,把他推到濒临绝望的边缘(2)。就是这个!让我不知不觉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就是这个!让我皮开肉绽、打断骨头都不退缩的也是这个!让我即便被那些首陀罗误解、践踏也不后悔的还是这个!他默默地想。
时间似乎静止了,唐奉之已分不清自己身上的疼痛到底在哪一处,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响亮的枪声过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帕哲罗带着突击队破门而入,审讯室里的情形让这些见惯了鲜血的首陀罗战士也心头一紧。唐奉之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冒了,不自然地挂在眼眶外面,脸上全是血,但都已凝固,新结的痂覆盖着旧的。他发着高烧,神智不清,小腿以下是空虚的,他的双脚被人砍掉了,只做过简单的止血处理。突击队员们全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双手,小心地把唐奉之抬出审讯室。
当唐奉之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达叉始罗的医院里,明媚的阳光照进病房,他活动了一下手,发现手背上插着针管,他又活动了一下脚,以为自己的脚还在,可实际上那里已经什么都没了。黄福平和帕哲罗正站在他的床前。
“欢迎回家!”帕哲罗说。
唐奉之轻轻地说:“现在,我是真正的首陀罗了!”
1.《三天明白大脑》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山元大辅主编,夏敏译,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生活在惟命是从之中成为一种快感,214页。
2.拟《我为什么而活着》英国罗素——“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而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