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中国农历春节前的一个深夜。
美国纽约,曼哈顿南端下城的唐人街,柏克街36号,白云药材行。
一个男人,缓缓地从“白云药材行”里踱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暗纹唐装,雪白的袖口高高挽起,一双黑洒鞋,气定神闲地站在了店铺门口。这个男人,看样子不过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双如同关二爷一样的丹凤眼,却一直都是半眯着,深藏在一双浓眉之下。他的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留着一个中式的平头,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十分的精干利落。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店铺上面黑底金字的牌匾,虽然经过岁月的沧桑洗礼,牌匾已经显得有些破旧,但是用魏碑写成的五个大大的金色汉字,仍然显得十分遒劲有力,风骨铮然。男人慢慢转过头,顺着柏克街望去,街上满眼都是,一路高高低低灯红柳绿,中英文混杂,甚至夹杂着汉语拼音的各式店铺招牌,耳边听着经过身边的人,说着粤语,潮州话,上海话,甚至中国的东北话,还有各式各样口音的英语,一派嘈杂的繁华,让人头晕目眩。这里的一切,更像是香港或者澳门某个繁华的街道,只有在这条街道远远的尽头,矗立着的纽约证券交易所和美国证券交易所的大楼,那两座高高耸立紧紧挨着的灯火通明的大厦,提醒着走在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们,这里是美国,这里,并不是他们的故乡。
今天的柏克街,一天都是喜庆的气氛,上午的时候,还有一个潮汕同亲会的舞狮团从这里经过,锣鼓喧天,热闹异常。因为春节将近,唐人街的各处,现在都已是张灯结彩,鞭炮声也开始此起彼伏,随处可见的各种红色灯笼,以及大型广告牌和店铺无处不在的耀眼灯光,似乎已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不夜城。
因为已过午夜,街上来往的车辆渐渐少了,人行道上两旁的行人,也已经开始有些稀稀落落了,只有在不远处,在唐人街的某个地方,还不时有一声零星的鞭炮声,在这寒冷的冬夜,不时给人们,爆出一点春的暖意。
男人转身走进店铺里,出来时,拿出了一扇高高的门板,咖啡色的门板,厚实沉重,要比这个男人高出整整一个头,好像也有些年头了,仔细看,还能看出上面树木的结疤和纹理,他装门板的动作很慢,却显得是有条不紊,举重若轻,不一会儿,就装好五扇,就在他取出最后一扇门板准备装上的时候,一个中年人慢慢走到店铺的门前,铺子里射出来的灯光,照着他身上“nypdblue”的深蓝色警服,和已经开始发福的肚子,借着灯光,可以看见他鬓角两边有些花白的头发,和一张圆而胖,还不时露出狡黠笑容的脸。
&’sup?(joe,怎么样?)”中年警察叉着腰,玩着手头的警棍,用懒散而有些疲惫的声音问道。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上着自己的门板,最后一扇门板遮住了屋里的灯光,店铺前一下就暗了下来。
“ok,ok,youdon’tspeakenglish.”中年警察看到男人没有反应,“哼”了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朝四处看了看,然后用带着台湾腔的国语问道:“怎么样?一切都还好吧?”
男人装好门板,回头看着他,说道:“还好。”他说的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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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的普通话,声音低沉而浑厚。
中年警察点点头,冲着站在街角的另一个年轻警察扬扬手,年轻警察冲他点点头,然后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男人和中年警察绕过店铺,走进旁边的一条小巷,经过从这幢四层红砖小楼,蜿蜒而下的防火梯,来到药材行后面的一间小屋里。从小屋的格局可以看出来,这里和前面的药材行是相通的,穿过小屋的门厅,就可以到前面的店铺。男人打开灯,房间不大,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一张老式的红木大床,一个明清样式的扶手椅,一条长方形的木质茶几上,摆着一套喝功夫茶的细白瓷茶具,一小药筐还没有削好的黄芪,放在茶几旁边的地上,一把专门的药刀,放在了茶几上。房子的另一角,摆着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桌,桌子左边摆着一个电脑,看来不常用,所以细心地盖上了一个亮黄色的绒布。桌子后面是一排排高大的暗黄色明式书柜,里面放满了书,甚至连放摆件的多宝阁里,也摆着三三两两的书,看书名都是繁体的中文。房间里的暖气,好像有点不足,无论怎么呆着,都觉得身上阴冷阴冷的,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草药的气味。
中年警察环视着四周,脱下帽子,理了理头发,说道:“王中威啊,这些年你这些破烂家具,破烂书什么的,也该卖卖了,好歹换个老婆回来,起码还能给你暖暖被窝。”
叫王中威的男人没有说话,径自走到书桌后面,拉开一个抽屉,点出一沓钞票,然后回来交给中年警察,中年警察接过钱,用手捻了一下,然后有些为难地道:“这眼看着就过年了,这个规矩,总不要我提醒你吧?我可以不要,可是我上边那帮人,还有鬼佬,总是要打点的。”
王中威看了他一眼,又从兜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到了他的手上,说道:“我就这么多了,这一阵子生意不好,刀仔他们又刚收过一遍,不足的,等到开春我卖了药材再给你。”
“刀仔和阿道来过了?!干!靠背啊!(台湾骂人话:死老爸的意思),那帮王八蛋!fuck!”中年警察的警棍,一下就敲在王中威的书桌上。
“刀仔和阿道这两个家伙,仗着心黑手狠,现在霸道得可以了,真是谁的帐都不买啦,现在他妈连警察都不放在他们眼里了,这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中年警察恶狠狠地骂道,停了一下,他又“哼”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地接着说道:“前一阵子,听说他们又和布鲁克林区的那帮毒品贩子勾搭上了,dea(美国特殊药品监管局)和nypd(纽约警察局)迟早得盯上他们,那时候,有他们好看的!”
“等下次犯到我手里,让他们知道知道我大卫·李,李寻欢的厉害!”中年警官在那里恨恨地骂着,话说得够狠,就是不知道真假。
“李警官,我开门做生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刀仔他们,我是惹不起的。”王中威淡淡地说道。
李寻欢好像也觉得,自己冲着王中威喊半天没什么用,于是揣了钱,收起警棍,拍了拍王中威的肩膀,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看见门边上有两个泥封的酒坛子,他停住问道:“这酒是谁的?”
王中威说道:“隔壁‘大荣华’王老板送的,前一阵子他肩膀不好,我帮他治了几回治好了,后来他回了趟国内,去采购食材,就给我带回来这两坛陈年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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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警官点点头,说道:“你那两手是不错,上次把我的颈椎治好以后,现在就算是阴雨天,我的手也不发麻了。”
王中威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我那是赶巧了,不过毕竟伤过一次,要是再出什么问题,恐怕,你就没有那么好运气了。再说,”他看着大卫·李,说道:“你也不是年轻人了,人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当心一点好。”
李警官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别以为那些美国人拿把枪,就能怎么怎么样,真正的近身肉搏,我能直接放倒他们俩,好歹我在台湾也是拜师学过的,正宗的六合螳螂拳,呼哈!”他的嘴里呼喝有声,弓马步一起,左右冲拳,架势拉得十足。
大卫·李收势之后,得意地一笑,然后突然凑近王中威,带着一脸坏笑低声道:“我,我告诉你啊,就我这身体,在你旁边那家如意按摩店,也一样能放倒俩,你信不信?我试过的,哈哈哈——。”
王中威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算是对他的附和。
大卫·李止住笑,看着王中威,觉得很是无趣,“别告诉我你没去过那里啊,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这日子过得,跟庙里的和尚有什么区别啊,女人女人没有,连电视都没有一个,平时也没见你有个笑脸,你是不是个gay啊。”
说完,不等王中威回答,他转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地上酒坛上的泥封,说道:“这还是真的绍兴十年陈酿哎,我还第一次见,我阿爸说过,我们祖籍就是绍兴的,我说,”他转过头冲着王中威道:“这酒过两天我来拿,你给我留好了。”
王中威点点头。
大卫·李摆摆手道:“走了走了,还要巡好几条街呢,这两天小心火烛啊,还有要是有什么出现异常的人和事,记得及时通知警方。”说完,他戴好帽子,一路带着对讲机的“哔哔”声,走出了小屋。
王中威过去关好门,上了三道锁,然后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拿过药筐和药刀,开始重新慢慢削他的黄芪,他的手很稳,骨节上布满了老茧,在药材上准确而有力地切削着,不一会儿,一小筐黄芪已经快被他削完了,忽然,他的动作一下慢了下来,他低下头,然后把袖子挽过小臂,仔细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手腕内侧,一道斜斜的,直到肘部的伤痕,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左手的大拇指上,大拇指的第一个指节,已经没有了,代替它的,是一团被磨出来的厚厚的肉茧,他看了半晌,放下袖子,把药刀往药筐里一扔,然后站了起来,走到书桌后面,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书好像已经被翻得很旧了,只能依稀从封面上,看到有“边城“两个简体字,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作者的名字:沈从文。
王中威翻开书,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孩,穿着一身像军装样式的新衣服,英姿飒爽地冲着镜头,尽管显得一脸的严肃和紧张,但还是无法遮掩住他眉宇之间的阳光与朝气,照片的左下角,不知道是谁,用钢笔写着一行刚劲的小字:2000年9月10日,中威留念。
王中威看着照片上男孩稚气未脱,却英气十足的样子,他轻轻伸出手,用那骨节嶙峋得,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男孩的脸。照片随着他的手,轻轻地抖动着,像是冬天里一片飘零的落叶,随着眼前,渐渐模糊的照片,王中威的记忆,就这样飘回到了从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