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中国农历春节前的一个深夜。

美国纽约，曼哈顿南端下城的唐人街，柏克街36号，白云药材行。

王中威出神地看着手中的照片，好像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无尽回忆里，脸上，都是做梦一般的表情。看着看着，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爆竹的轻响，好像一下把他从梦中惊醒了，他拍拍自己的脸，把手中的照片小心地夹回书中，把书放回抽屉里轻轻地收好，好像也把属于他的回忆，重新放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深处。

王中威关上屋里的灯，走进了旁边的洗手间。洗手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个洗手台，一个看样子年久失修的马桶，在靠近通风窗的地方，还斜斜地挂了两根铁丝，上面晾着两件衣服一双袜子，在墙角的高处，挂着一个破旧的花洒。王中威打开洗手台上的灯，看着镜子中自己那一张已经略带沧桑的脸，他想着那个刚刚来到美国的自己，那个意气风发，一心想着看一看外面世界的王中威，是不是从来没想到过，会有一天在纽约的唐人街，在这样一个形单影只的房子里，这样地看着自己。

我已经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那个我长大的村子了，再也，见不到大爹爹和二叔他们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我，也回不去了。王家岩村出来的人，有为国捐躯的军人，有为民请命的官员，更多的人，是勤勤恳恳，靠自己双手生活的普通人，虽然不曾光耀王家岩的门楣，却从未让村子蒙羞，而他，却成为了一个漂流海外，被警方通缉的逃犯。王中威想到这里，不禁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那无边无际的漫长的黑暗，似乎正在向他低低地压了过来，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慢慢地在这样的夜里，再一次无情地抓住了他。

我后悔吗？他无数次地问着自己，如果时光倒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怎么做？他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你当时做的，只是你唯一的选择。

王中威是在美国的洛杉矶，度过他人生的第一个圣诞节的。这个外面的世界，对于一个刚刚走出湖南山村的年轻人来说，不亚于一个五彩缤纷，千奇百怪的万花筒，看着是如此的不真实，却又是如此地光怪陆离，充满诱惑，他目不暇接地感受着一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世界，陌生的语言，不同的风俗，超乎他想象的高楼大厦，那些他在这里遇到的，新鲜而有趣的事物，总是让他觉得兴奋，让他渴望着去了解更多。

大伯和大伯母圣诞节那天，带他去了玫瑰碗体育场，看了那里的圣诞节焰火，他看着五光十色的焰火，在心里许愿：这里是我的家，我要好好地开始，大爹爹，柴二叔，你们都放心吧，细伢子，已经真正地长大了。

大伯和大伯母对他很好，考虑到他刚来，语言不通，早就给他找好了语言学校，虽然学得很吃力，但他学得非常努力，他知道自己，不能辜负了大伯他们对他的期望。

王中威来到这里才知道，虽然大伯很早就来到了美国留学，但是却在洛杉矶的唐人街上，开着一家药材行为生。他没有问为什么当初学业有成的大伯，最后却只是在唐人街上，开着一家不起眼的药铺，但是他知道大伯他们对他的爱，是和族长和柴二叔一样的，这对于他来说就足够了，他只想着能早一日在铺子里帮上大伯和大伯母，因为在他的心里，这里已经是他的家了。

正式的认亲仪式，是半年以后在唐人街上的思湘楼里办的，大伯他们专门找人选了良辰吉日，请街上的朋友，一起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就算是成了，至于亲属关系的变更，还要等美国移民局的正式批准。王中威上完语言学校，开始在药材行里帮忙，由于过去在王家岩干的就是种药和制药，所以药铺的生意他上手很快，买卖药材时也诚信交易，大家都夸大伯这个儿子认得好，不但教育的好，人还聪明能干，性格还朴实谦和，真的是捡到了宝，给个亲的也不换。每逢这个时候，大伯就心里美得不得了，却还得便宜卖乖地摆摆手着：“这孩子是我们村子里长大的，孩子好，还是我们村里人教育的好，跟我是没什么关系的。”说完，还是会忍不住地抿着嘴偷笑两声。

而大伯母自从王中威来了，就开始操心他的婚姻大事，但是王中威却很少往这上面想，他想的，都是如何让他们这个家变得更好。

转眼之间，王中威到美国已经有一年多了，大伯已经放手让他管药铺里的事情了，王中威虽然尽心尽力，但是却没有了刚开始的心劲，他越来越想王家岩，想着村子里四季时的样子，想着村子里的人。他慢慢明白了这条街上别人时常提起的一句话：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在这条街上，他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人，出了这条街，他始终觉得不属于这里，别人看他的眼光里，永远带着他不想深究的含义，他在这里的时间越长，却好像离外面的世界越远，他当初，是为了看一看潜龙山和挂笔峰之外，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却好像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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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个更小更封闭的村子。

更让王中威不解的，是这里的警察，基本上不管唐人街这里，而维持这里治安的，是一伙叫做“洪门会”的黑帮，他们每个月派人定期来收保护费，不给就甭想在这条街上做生意。当他第一次看着大伯，默默地把挣到的钱交到收保护费的人手里时，他第一次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但是大伯说让他忍一忍，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就当是破财免灾了，大伯还自嘲地对王中威道：“村子里不是有说过的，要以和为贵吗？”他看见王中威要反驳，就又说道：“这里，就是这样的，咱们开门做生意，惹不起这些人。”王中威看着大伯眼中无奈的眼神，握紧的拳头，又只好慢慢松了下来。

他一个人在铺子里的时候，也慢慢学会了随时绷紧他的神经，因为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有可能会掏出把枪，或是别的什么要人命的东西。

后来，他在药铺里开了正骨按摩，但也从来没有敢亮过自己身上的功夫，“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大伯经常对他说的，所以他的龙行手虽然一天都没有落下，但全都是自己偷偷练的，这似乎也一天天的，成为了他一个人的秘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能忍多久，能忍到，什么时候。

直到他迎来了那个，让他命运逆转的夏天。

那个夏天的洛杉矶异常炎热，气温一直持续在三十五度左右，一个周六的下午，他正坐在药铺算着帐，一伙人不由分说地就闯了进来。

为首的人三十不到，与王中威年纪相仿，戴着一副蛤蟆样式的墨镜，面色黧黑，一个朝天鼻，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背心，一条阔口的黑色功夫裤，肌肉虬结的身上，刺满了青黑色的纹身，他看着药铺里，里三层外三层的药柜，还有摆在外面的药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这间药铺谁是管事的？”

王中威看见他们进来，心里一紧，赶忙迎上去，说道：“老板不在，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跟你说？”那个纹身汉子看了王中威，然后回头和手下人说了一句他们的地方话，引得身后的众人发出一阵哄笑，等他们笑完，其中一个人大声道：“告诉你们老板，这里的保护费以后我们三爷收了，每月两成利，月底来拿钱，让他记住了。”

“两成？可是我们原先都是交一成的啊，我们这药铺，本来就是小本生意，要是拿两成，实在是有些交不起。”王中威看着纹身汉子说道。

“交不起？你们买这些药材的钱是哪儿来的？我已经看过了，这条街上就你们这家铺子生意好，三爷我拿你两成，是看得起你。”纹身汉子走到王中威身边，挑衅一般地使劲地拍着他的脸。

王中威看着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低声说道：“小本生意，这两成利我们实在是交不起。”

纹身汉子说道：“交不起是吧？我们帮帮你。”话音刚落，身后一众的汉子都一下脱了上衣，露出身上张牙舞爪的刺青，“你这里不是能正骨吗？那就给我们兄弟好好捏捏，捏不好，”他把脸凑到了王中威的面前，很近很近，近得让王中威，都能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我就拆了你的骨头。”他直视着王中威的眼睛，慢慢地说道。

就在这时，大伯进了门，一见这个架势，连忙冲过来，对着三爷说道：“三爷，三爷，我是老板，有话好说，这是我儿子，刚从大陆过来没多久，不懂这边的规矩。”

三爷盯着王中威，但是对大伯说道：“那你可记住了，两成，我们月底拿钱。”

大伯连连应声道：“我们交我们交，以后就按两成。”

这时三爷才一招手，带着他的一帮人出了铺子，到门口时还回头道：“你好好教教你这大陆仔的儿子，让他长点记性，到了唐人街，就得照着我们这里的规矩办！”

大伯点着头送到门口，好不容易把这帮瘟神送走了，回头赶紧把王中威拉到铺子里，抓着他的手说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惹他们吗？你没看见吗？他们那帮人都是会打的啊，你一个人怎么能跟他们硬来啊，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王中威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那我们，真的要给他们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