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滚出去!”
范小进翻了一个身,这样睡得更舒服一点,酒是好酒,美人作陪,午间的那段温馨还在梦中迟迟不愿意离去,耳边却听到一声炸雷,天要下雨了?亦或……
时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他的耳朵已经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提了起来。脑袋随着耳朵起来,身子随着耳朵起来。自己的身子实在是不想起,床实在是太可爱了!可是,不起不行啊,耳朵在人家手里提着呢!
揉了揉眼,范小进才看清站在面前的这个门板一样魁梧的女人:“娘子,我……”
“你什么你?!滚出去!”胡氏的愤怒现在全部体现在她两只粗壮有力的臂膀上,只见她鼻子里喘着粗气,两手抄起范小进的胳膊,他的身子很听话,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床铺。
从床到门不到五步远,这段距离范小进在自己屋里踱步吟诗的时候常常测量过的,断不会错,有时,他一句诗,吟不到第四个字,“平——平——仄——”脚步已经到了门槛。
屋子小一点没关系,只要有一张床,每年领着县学发放的四两银子、一石米的钱粮,小日子还过得去,娘子胡氏是个能干的人,浆洗衣服能挣钱,上山砍柴能挣钱,再不济,帮人家船夫拉纤,一天也能收十文二十文的,真是皇恩浩荡。
“娘子,你……哎,皇恩浩荡,我们……”范小进语无伦次,他两条胳膊被娘子紧紧架着,两只脚已经离开地面,眼瞅不到娘子的脸,但是,从娘子鼻孔里喷出的气流,能明显感觉到娘子的火气非同一般,自己的方士巾被娘子的围裙搓掉了,一只穿了多年的棉靴也掉到门槛里,身子已经出来了,耳边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实实在在落到地上——他是被娘子站在门槛上扔出来的。
这下摔得不轻,主要是门槛外是高达五级的台阶,台阶下边是青石的大街路面。
自己的屋子只有两间,沿街而建,虽说房产不多,家具稀少,却是祖产,爷爷那辈就常常提起,是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后辈人等,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是也且不可不务正业,失了秀才的身份。一辈一辈谨守着这两间破房,房子是修了一回又一回,秀才的身份却保留了下来,到了范小进这一辈,他依稀记得大约六辈有余。
“娘子,你这是,让我情何以堪?你看看,哎,简直斯文扫地。”坐在冷硬的青石板上,范小进头脑清醒一点了,好像是……对了,睡前喝了酒,对,是和县学的何秀才、李秀才一起喝的,请的是县学的教谕刘大人,自己喝多了,平日里娘子管得紧,哪有机会喝酒呀,今天确实是喝多了。范小进摸摸头皮,方巾没了,头发也乱成一团,唉,这个女人,能干是能干,就是性子野了点,动辄发火,真是忍不了她这个暴脾气,可是,不忍又能怎么着?自己一介书生,除了念念四书五经,就是吟诗作赋,其他再也不会,不忍也得忍。
“算了,不与女人计较。”范小进扶着台阶站起身,四下里打量一下,东边住着卖胡饼的王二两口子,王二媳妇偷瞥了一眼,顿时转过脸,她知道亲眼目睹秀才的狼狈相,都是自己的错。王二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只手捂着嘴笑,连唾沫都溅到胡饼上了。王二娘子用火箸碰碰男人的手,示意烤炉里的饼快糊了。
西边只住着一家寡妇,姓杜氏,四十多岁,因为无儿无女,每天只知道低着头,坐在路边浆洗衣服,对别人家发生的事从来不热心,她听到街上“咚”得一声,一件重物落到地上,忍不住转眼看了一下,却是隔壁的秀才,他们两个是见天吵闹的,也见怪不怪,趁着擦手的工夫,用大褂襟挡着脸,“吃”地一声笑了,再转过脸时,已经平静如初,没有丝毫波澜。
街对过传过来一声吼:“呀!秀才,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范小进本身心里很坦然,左右邻居能没有注意到从屋里被扔出来的窘相,自己等一会,只要把方巾捡起来,就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这声吼让他心惊肉跳,脸马上红了,不敢转身。从声音他听出来,是对门好闲的牛通,这个货!真是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爹娘怎么生了这么个笨蛋,平日里除了赌博,就是斗鸡、斗狗,一件正事也没干过,可是,让范小进不明白的是,人家一样活得好好的,吃得满嘴流油,不缺钱花!
真是造化误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己倒是学富五车,半辈子快过了,还是一个穷酸,人家一个字不识,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秀才,又被娘子扔出来了?”牛通站在身后,不由得范小进不转身,他辩驳道:“怎么是‘又’?用词欠妥当,牛通,我的事与你不相关,快走你的吧。”他现在就盼着这个混混快滚蛋,自己一个读书人,和他没有什么可以谈的,大字不识一个,谈诗论画,说古论今,你懂个什么?平时不愿意与他交谈,今天口气却低了三分,求着他快快离开。
“用词不当,用词不当,向秀才赔罪了。”牛通闪到范小进前边,嘻皮笑脸,“呀!秀才,一身酒气,这是怎么了?喝酒可是少见,我敢打赌,你喝酒的次数,一定比被娘子扔出来的次数少得多。”
这个狗牛通,刚才还一脸胡闹的表情,现在竟然庄重起来。范小进不愿意搭理他,转身就走,他准备好了,面前只有五级台阶,只要跨过这五级台阶,然后是一道门槛,就可以进屋了,进了屋,就是被娘子打一顿,也比在这里丢人现眼强,他现在觉得地上要是有一道缝,也一定钻进去。
他失算了,娘子胡氏从屋里出来了,站在门槛上,把范小进的方巾,一只破靴子扔了出来,大吼一声:“滚!”
靴子已经到了街中央,方巾飘在范小进的脚面上,他却感觉是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脸上,现在,他明显觉得脸正在发烧。
东边的王二停下手里的活,拉了媳妇一把,示意她出面讲一讲情,真的,当着邻居的面吵架,有些让人难为情,你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你管了,人家难堪,你不管,以后邻居见面更是尴尬。
王二媳妇在褂子两边擦一下手上的面,准备过来劝劝胡氏。
牛通却朝她摆摆手:“哎,王家嫂子,莫管闲事,莫管闲事,人家小两口闹架,碍你什么了?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没事的,到了晚上,两个搂在一处,我保证明天和好如初。”
王二媳妇只好回来,她才不愿意管这等闲事,要不是邻居尴尬,自己何苦来呢?再说了,要是自己坚持,这个牛通,不知道狗嘴里能吐出什么!
胡氏出了屋子,向前跨出一步,踩到第二个台阶上,两手叉着腰:“老少爷们,我也不怕丢人了,你们打听打听,我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闺女,咱爹也是这汴州有头有脸的人,管着半拉城的猪肉,咱也见识过大世面,当初,咱爹把咱嫁给他,就是图他是个秀才,进进出出显得体面,一年四两银子、一石米的钱粮,我也忍了,帮人家拉纤,浆洗衣服,我也忍了。老少爷们,你们看看,我这手,还是一双女人的手吗?砍柴挑粪,男人不能干的活我都干了,就想着图个好名声,做个秀才娘子。谁成想,这也做不成!你问问他,他的秀才钱粮哪里去了?今儿一上午,我在人家赵掌柜家里帮着拆洗被褥,寻思着挣十文钱,结果怎么着?赵掌柜的回来了,说,快回家管管你家秀才吧,县学贴出告示了,你家秀才今年岁考失利,一年的钱粮怕是没了。老天爷,这如何是好?我一家子就指望这几两银子,现在这几两银子也没了。人家还说了,要是明年再考不成,就革去秀才功名,你们说说,我这怎么活呀?我不能活了。”她两手抱着门框使劲,似乎门框是自己家不争气的男人,一下把他撕成两半。
原来如此!左右邻居这下听明白了,难怪胡氏生气,真是怪让人气愤的,好好的秀才钱粮没了,如何是好?一下子都同情起胡氏来。
“我尽力了,娘子,你不知道岁考有多么难!县学二十人,府学才三十人,州学四十人,想挣那点钱粮,难呢!”范小进见娘子已经说了出来,自己只好为自己辩驳。都是这该死的岁考,年年考得他心惊肉跳,一个县,能领取钱粮的不超过二十人,自己多少年没有失算,年年领取,谁想今年不利,只考了个二十一名,与那四两银子、一石米只差了一名,已经很不错了。
“那不成!”胡氏两眼一瞪,“没有钱粮,这一年喝风吃屁吗?你滚远点,我不见你心不烦,你考不成也罢了,怎么有脸去喝酒?人家李秀才考得好,请教谕吃饭,你算哪根葱,竟然也腆着脸去吃喝,你坐在那儿好意思吗?”
“哎,娘子,你听我说,都是……”
其实,这也不怪范小进,李秀才今年岁考如意,想请教谕喝一顿,见范小进失利,一起请了,还请了同春苑的美人相陪,借以安慰一下这个同窗,范小进成盛情难却,再加上平日里没有酒喝,听说有美人,实在馋不过,就偷偷去了。不想一杯接一杯,竟喝多了,把今年没了钱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方才娘子不提起,自己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她发了如此大的火。
“我不听,滚,挣不来钱粮,永远不要进门。”她“咣”得一声把门关了,把正夹着胡饼的王二吓了一跳,一个胡饼掉进炉膛里,忙伸手去抓,袖口已经烧了一个大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