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先生!」谢师傅满脸堆笑,握住谭玉坤的手弯腰致意,「您老还康健?」
「哈哈哈,老骨头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呢,家里大人孩子都好?」
「托您的福,都好,都好!」谢师傅嗓音清亮,一股纯正的京味儿。
「谢师傅是『谭家菜』的传人,彭长海的弟子,国宝级的大厨师。」谭玉坤对众人道。
「居然还有所谓的『谭家菜』-我拍根儿黄瓜也可以叫『谭家菜』啊。」亚鸥轻蔑地瞟了眼谢师傅,肥头大肚就像维尼熊,「哼,不会像毛家腊肉一样,又是欺世盗名吧?」
「学艺不精,有辱恩师尊讳!」谢师傅眯着眼睛,圆脸儿笑得灿若秋菊,「古有班门弄斧,我今天是谭门弄勺,贻笑于大方之家…」
「谢师傅自谦了。」谭玉坤笑道,「你们的『谭』和我们的『谭』,虽不可混为一谈,但也颇有渊源。能请到谢师傅屈尊,可见安妮是花了心思的。」
「您老抬举,咱们都是自家人,没有屈尊之说。」谢师傅显而易见也是见惯了场面的,如蛇缠棍,顺藤而上。
「那就辛苦了!」谭玉坤拍了拍谢师傅肩膀,又跟两个年轻人握了手。
「应该的,应该的!」谢师傅应着,就吩咐两个徒弟道,「你们去把东西抬下来-小心着点,别砸坏了地板!」
「吃顿饭还特意请个厨子,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讲究!」亚鸥不以为然,「跟八旗子弟似的,没钱的穷讲究,有钱的真讲究-都是虚讲究!一个厨子,干嘛和他那么客套-又不是御膳房的,真浪费时间!要是在学校,估计说话儿的空儿,饭也吃了,碗也刷了-哦,对了,早晨到现在,先是汽车后是飞机的,今天的寒假作业还没写啊…」
「我也有点累了,休息会儿。」谭玉坤由白鹭搀扶着,进了客厅西厢的卧室。
「爸睡觉轻,咱们去楼上。」吴仰真示意海松,又向女儿道,「鸥妮,你舅舅的行李呢?」
「已经拿到小卧室了。」吴静鸥把风衣和丝巾挽在了手里,轻声答道。
「大哥,你先在小卧室迁就几天,等爸回台北了,再搬下来。」谭海榕说着,又对侄子道,「亚鸥就睡你安妮姐房间。」
安妮姐就是子琪姐吧-为什么还取个英文名?表姐嫁了美国人,有英文名也是理所应当,她呢-我睡她的房间,她不回来吗?静鸥姐说她大美女,能有多美呢-为什么家里的女人都那么漂亮?呃,看白鹭就知道了,基因真的很重要-有钱就是好啊,美女环绕。连两个女佣人也是,随便放到融城-我咔!!!
亚鸥心不在焉的瞎想着,脚却被楼梯绊了下。所幸反应灵敏,及时抓住了扶手才免于摔倒。
「亚鸥,没磕着吧?」走在他后面的静鸥关切地问道。
虽然不算太糗,但在姑妈和表姐面前,亚鸥还是红了脸,「没事儿…」
「冒失鬼,脚底下都没根儿的!」谭海松扭过头来,厉声道,「整天耷拉个脑袋,走路也不看!」
「呵呵,恐怕是饿的,腿都软了!」静鸥笑着替表弟打圆场。
楼梯上来,正对个圆形的书房。右首两个卧室,都是黑胡桃木门,银色的执手锁。走廊铺着厚实的深棕色地毯,两壁镶着球兰造型的灯。黄铜雕塑的枝茎和悠像是荡着秋千,惹得亚鸥不时停笔,饶有兴趣地偷瞄一眼。
「其实挺喜欢写贺卡的,想象着它们像长了小翅膀一样,带着祝福和思念飞到天涯海角,就觉得特别浪漫…」静鸥将垂散的发丝抿到耳后,朝表弟婉然笑着,莹白的脸庞仿佛淡雅的烛光。
「嗯,我也是。」亚鸥抬起目光眺了眼窗外,天空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昏暗,似乎是暴风雪的前奏,「但我之前从来没给人寄过,所以也从来没收到过。」
「相互的嘛!」静鸥起身打开灯,道,「你应该主动给别人寄,然后就会收到啦!」
亚鸥默然道,「我同学和朋友都很少,不知道寄给谁…」
「亚鸥,我也跟你提个意见,好不好?」静鸥蹙了下眉尖儿,并拢起一双细长的美腿坐了。
亚鸥脸色刷地白了,「什…什么?」
「亚鸥,你各方面都好,就是有点太严肃,不够开朗活泼…」静鸥温言软语的批评,更多的却是姐姐对弟弟的呵护,「以后要改正,知道吗?」
「我尽量吧…」亚鸥随口搪塞着,拿笔尖指了下她的项链,迅速岔开了话题,「表姐,你信耶稣啊?」
静鸥一愣,伸手摸了下胸前的十字架,「哦,也没有啦-社交需要,美国人大部分是基督徒。」
亚鸥没再说话,扫了眼名单,又继续填贺卡了。
「不要只写我的名字,把你的也署上啊…」静鸥轻声提醒道。
「我就没必要了吧?人家也不知道我是谁!」亚鸥低着头,只顾在笔划的撇捺之间用力。
「呵呵,你姓谭啊!」静鸥开玩笑道,「谭家的少爷嘛!」
「唉,我写不惯这个字。」亚鸥摇了摇头,「原来一直都是姓'韩'的…」
「舅舅为什么改了姓氏?」静鸥好奇的问道。
「我爸文革被打成『黑五类』,气愤不过就烧了县里的档案馆,然后逃到了融城…」其实关于父亲的『光辉事迹』,亚鸥也是来上海前才听他亲口提起。
表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静鸥却瞬间就闻到了历史的呛人血腥味儿,冷不丁地让人毛骨悚然。她沉默了片刻儿,感慨似的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亚鸥不知她在说父亲还是指自己,却趁机问道,「表姐,子琪姐为什么姓赵啊?」
「呵呵,你猜呢?」静鸥笑道。
「我比较笨,猜不到。」亚鸥坦然道。
静鸥停了笔,思考了片刻,才道,「她是我的表姐。我外婆嫁给外公之前,有个儿子,后来被外公收为养子。安妮是他的女儿。」
「她爸妈呢?」
「安妮小的时候就都不在了…」表姐的眸子闪烁着,神情生出无限的忧伤。
光鲜亮丽的大美女,原来身世也如此凄惨,亚鸥蓦地被触动了,忽然跟她同病相怜起来,喃然自语道,「我也差不多,我妈也没了…」
「sorry,对不起啊!」静鸥怕又碰到表弟的痛处,换了轻松的语气道,「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只是后来我去了美国读书,她留在了台湾-你知道她读的哪间大学吗?」
表姐恬净的笑容宛如阳光般洒向少年的心坎,驱散了行将积聚成团的乌云。
亚鸥勉强咧了下嘴,「不是台大吧?」
「可以嘛,你还知道台大!」
融城高中的光荣榜里贴有往年考生的照片和简介,亚鸥经常没事儿就去转,对于国内的大学自是了然。
「安妮读的是台大新闻系。」静鸥不无炫耀地道,「而且是优等生呢,毕业还拿了学校勋章!」
「啊?!我就是随口胡诌,她还真是台大的?」亚鸥张大了嘴巴,实在无法将妖娆魅惑又颇轻佻放诞的赵子琪跟传说中学术氛围浓厚的名校联系起来。
「人不可貌相呢,千万别被她外表蒙蔽了,呵呵…」静鸥似乎猜透了亚鸥的心思,略带些调皮地朝表弟眨了眨眼。
「你们都好厉害…」亚鸥由衷地感叹着,震惊之余又莫名的自卑起来,「这两位表姐,哪个都不简单啊…」
十点半钟的时候,王姐进来问午饭的安排,姐弟俩也休息了会儿。
静鸥回房取了她的白色ipad,朝表弟晃了晃,「亚鸥,你的呢?」
「我试着开了下机,还要邮箱注册账号什么的-我不会弄,就扔在房间里了。」
亚鸥放下一本烫金封面的小说,道。
「呵呵,快去拿!」静鸥催促道,「我教你怎么用…」
亚鸥直接把整个箱子都抱了来。
静鸥把小了一号的ipad扣在桌上,背面贴着彩色的图案,是几米的漫画《向左走,向右走》中的一幅。亚鸥见她白嫩的纤细手指灵巧地滑来点去,终于注册了id并成功激活了自己的那台。
「真麻烦啊…」亚鸥不禁皱眉。
「还好啦,你玩一会儿就熟了,很容易入手的!」静鸥笑着将ipad还给了表弟。
新机器显示效果极佳,清晰如水。亚鸥抚摸着屏幕,随便打开了个程序,又问,「表姐,怎么退出啊?」
「这个小圆点是home键,按了就能返回桌面。」静鸥向表弟演示着,「喏,还可以抓一下…」
「哦…」亚鸥操作了几次,响应极其流畅,「表姐,这能上网吗?」
「当然啦,你买张流量卡,或者用无线局域网,到设置里就看到了…」
亚鸥搜了附近的网络,跳出来的第一个,名字赫然叫做「安妮大美女」,呃,她还真不低调-当然,她有高调的资本…
亚鸥撇了下嘴,「表姐,密码是什么?」
「呃,我的是安妮帮我输的,我打电话问她!」静鸥说着从藏蓝色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意大利咏叹调唱了几分钟,舒缓的旋律渐趋于紧凑,却始终没人接。
「子琪姐还挺有品位的,来电铃声都是女高音啊…」曲子似曾相识,亚鸥却说不出名字。
「『晴朗的一天』,她最爱之一!」静鸥挂断了,笑道。
「哦,我想起来了,音乐欣赏课听过…」亚鸥附和着。
「呵呵,你们学校也挺有品位的嘛…」静鸥又拨了个号码,iphone里传出女话务员一丝不苟的声音,「你好,大众传媒中心!」
「你好,我是吴静鸥!」表姐先自报了家门,道,「请帮我接寰球事业群,总裁办公室。」
子琪姐学的是新闻,不会打的她办公室电话吧?呃,又是个总裁,当真小觑她了…
「吴小姐,请您稍等!」噼里啪啦的一阵键盘声之后,话务员客气地道。
「啊哈,欧妮,是不是你?」再次接电话的女生带着几分惊喜,娇嗲的声音宛如春风扑面,却不是赵子琪。
「呵呵,叶子…」静鸥拖着甜美的尾音,就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好久不见呢…」
「是啊,你回国了吧?怎么都不来探我的…」叶子埋怨道。
「呵呵,你们都是大忙人,我不敢打扰啦!」静鸥解释着,「赵安妮去哪儿了,也不接我电话?」
「赵总在开会,估计调静音了吧。」叶子豪爽地道,「找她什么事儿,我帮你搞定…」
「呵呵,哪敢劳动叶女侠啊!」静鸥笑道,「我小弟用家里bsp;「哈哈,亚鸥是吧?赵总早晨还跟我说呢,都夸成一朵花了,改天我要亲眼见识!」
「呵呵,有机会啦!」静鸥抬眼看了下表弟,手机屏幕忽然闪烁起来,「哎,不跟你说了,安妮打进来了!」
「嗯,我也看到她了-你们聊吧,拜拜!」叶子及时地挂断了。
静鸥切换了频道,「喂,安妮?」
「死丫头,做乜嘢?」赵子琪一口广东腔儿,妩媚的笑意随电磁波震荡着,格外魅人心魂。
「家里bsp;「咯咯,不告诉你…」
「快讲嘛,亚鸥要用啦…」
「咯咯,我才不管谁要用呢,就是不告诉你…」赵子琪心情似乎相当好,故意兜着圈子。
「那我重启了啊!」静鸥从小就拿她没办法,语带威胁地道。
「路由器硬件也有密码的,重启也不行的!」赵子琪自鸣得意地道,「姐已经料敌先机了,你们呐,毕竟还是图森破!咯咯咯…」
「那我让艾伦帮我!」静鸥赌气道,「我就不信了…」
「嘁,你找安全专家也不行!谁能破解我的密码,我的名字倒过来写!」赵子琪颇不屑地道,「没别的事儿就挂了啊,忙着呢!」
「喂,赵安妮?」静鸥还想再说什么,电话里只传来一阵断续的低音,气得她直跌脚,「讨厌!」
「啊,怎么办?恨死她了真是!」静鸥无助地仰望着表弟。
「没关系吧,反正我也不着急。」亚鸥安慰着她,「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表弟貌似木讷,关键时刻却总有惊人之举,静鸥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我不懂电脑,只是瞎蒙的啊!」亚鸥小心地道,「路由器就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吗?」
「路由器就是路由器啊,还能用什么替代?」静鸥疑惑着。
「我也不清楚,但就是觉得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亚鸥挠了下头,又道,「比如说,锁坏了,没必要跟钥匙过不去,直接换扇门不就得了?」
「呵呵,换扇门?还是你比较狠…」静鸥开着玩笑,思绪瞬间转了千遍,「哎呀,可以换个路由器的!」
「真的吗?」亚鸥没料到自己无意的两句话,却给她带来了启发。
「待会儿去买个新路由器,密码就报废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天呐,我怎么没想到呢!」静鸥赞赏地朝表弟竖起大拇指,「简单粗暴,扎实有效,还是你厉害!」
「嘿嘿,也没有,是你想出来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我们精诚团结,正义终归是要战胜邪恶的!」静鸥朝表弟扮了个可爱的鬼脸,促狭地道,「呵呵,赵安妮的名字真要倒过来写了,让她哭去吧…」
「啊,我明白了…」静鸥噌地坐直了,伸手抢走亚鸥的ipad,认真地摆弄了一阵,忽然兴奋地道,「呵呵,成功啦!」
亚鸥接过ipad,果然连接了无线网,脑子却还没绕过弯来,「表姐,你怎么做到的?」
「你还记得她怎么说的-『谁能破解我的密码,我的名字倒过来写!』」静鸥眨着眼睛,道,「密码其实就是她名字的倒过来啦…」
亚鸥恍然大悟,「表姐你好聪明,不愧是常青藤的!」
「我了解她罢了-装神弄鬼,哼!」静鸥骄傲地扬起了明媚的脸庞。
中午吃了饭,小憩了片刻,姐弟俩便又接着忙活了,直到三点多钟才算全部收拾妥当。最后还剩几个贺卡,亚鸥被表姐强迫不过,写了一份寄到美国给未曾谋面的表姐夫,另外还有一张给融城的许络薇,当然没敢署名,内容也只是简单的『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从温暖的室内出来,猛然被风一吹,寒意就蹿遍全身,却也让亚鸥有种重回人间的清醒。姐弟俩到地下车库提了辆黑色的奥迪a8,沿着柏油路绕过几幢别墅,没大会儿便到了街区。
表姐说,不要把所有的贺卡都投进一个邮筒里,那样会给邮差增加负担。亚鸥瞪着两只眼睛,雷达似的搜索着目标。每到一处,姐弟俩便停车下来,挑几封塞进去,聊会儿天,笑一阵,然后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
所有的城市都长得越来越像一个模样,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灰霾迷茫的天空大地。绿色的邮筒却仿佛一颗又一颗的鲜亮纽扣,钉在纵横交错的路网。
多年以后,亚鸥回忆起那个下午,依然温情满怀。他忘了自己当时的模样,却还清晰记得表姐念给他听的那首小诗:
这是个寒冷的雪夜,大街上冷清寂寥。
惟一活动的东西是打着旋儿的雪花。
掀起邮箱的盖子时,我感到冰冷的铁。
这雪夜之中有一种我喜爱的隐私感。
驱车闲逛着,我愿多浪费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