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粮食最亲_家国二百年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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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粮食最亲(2 / 2)

黄皮玉海实话实说:“我是光棍一条,没有什么事要人帮忙,就是想找个老婆,你们村上要有合适的给我说一个。”

“好,这事包在我身上!”大巴哥拍拍胸脯,拿着饼子离开了,他边走边吃,咬一口要嚼好几分钟,舍不得咽下去,尽可能延长享受发面饼美味的时间,走到家门口,饼子刚好吃完,他用舌头一遍一遍舔嘴唇,舔牙缝,每一次唾沫下咽都回味无穷。

他看到十七岁的大女儿春妮进门,心头一亮有了主意,他和老婆说了黄皮玉海的情况,说要把春妮嫁给荆玉海,老婆不同意,说二人岁数相差太大了,女儿也还小,应该过两年再出嫁。

因为营养不良,春妮身体一直没有发育,胸部平平也未来红,听说嫁人吓得直哭,然而大巴哥这次是一意孤行,执意要促成这门亲事,他吼道:“我是为全家好!不嫁春妮,都在家等着饿死。”

老婆赵兰英拗不过他,只好同意把女儿嫁给荆玉海,春妮也不敢再吭声,荆玉海的聘礼是五块发面饼,春妮出嫁那天,一步一回头,哭着说:“爹跟我不亲,只跟发面饼亲。”

第二个灾荒年的年底,何东队的食堂最先散伙了,大家对食堂有意见,说办食堂养两个炊事员不说,炊事员还要偷吃偷拿,不如把粮食分给各家各吃各的,荆书洪对何东队解散食堂有意见,批评说:“公共食堂是共产主义萌芽,是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怎么说解散就解散了?”

但是粮食已经分了,收回来也难,别的大队也陆续有效仿何东队解散食堂的,荆书洪无奈向公社写了个检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月底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天不是很冷,泰平穿着刚换了外衣外裤的棉衣棉裤走到门口,棉衣外面套着半新的蓝色学生装,棉裤外面的单裤也是蓝色的。

尽管是困难时期,尽管受布票限制,瑞兆都让自己和家人过年有新衣服,平时穿得干净整齐,巧妇能为少米之炊,把饭菜做得美味可口。

泰平看看大塘,进屋拿根钓鱼杆,口袋里放了点鱼食,想到河边钓鱼;出门看到大巴哥在尧塘边放牛,便拿着钓竿走了过去,牛很瘦,一副骨架清晰的露在外面,虽然骨瘦嶙峋,却是生产队的宝贝,它是生产队唯一的牲畜。

粮食紧张,生产队和社员家都不饲养任何动物,鸡鸭猪狗也不养了,养了也活不了几天,白天晚上村子都很安静,没有鸡鸣,没有狗吠;牛虽然瘦,还要指望它麦收后耕田,公社大队都把牛当宝贝,提出四保口号:“保人,保牛,保生产,保治安”,在四保中,牛名列第二;因此尽管人都吃不饱,还是给牛留了些棉子饼和糠麸做饲料,白天,社员们每家两天轮流把牛牵出来吃草,每天傍晚,生产队长荆雨春要看牛的肚子大小情况,要当面看着给牛喂饲料,防止放牛人与牛争食。

太阳有点暖和,绿色不多的田野里有一片雾霭,天上没有云彩,天空如一把蓝色的大伞撑在无垠的田野上,天地相接处有一片淡淡的青烟,能看到的树都是光秃秃的,没有叶,没有鸟,看到的草都是短短的枯黄的,河里的水清澈见底,看不到水草,也看不到鱼,泰平跟在牛屁股后面说:“牛在河边吃草,河里应该有许多小白条鱼游过来,今天怎么一条也没有?”

牵着牛绳在牛头前的大巴哥闷声闷气地说:“那是以前,那是夏天,牛身上有苍蝇蚊虫,鱼想吃苍蝇蚊虫,现在冬天什么都没有,再说河里,能捞的都捞了,能吃的都吃光了,哪里还有小白鱼等你来钓?”

“村里人说你嫁春妮,就换了五块发面饼,是真的吗?”泰平问。

大巴哥依然不回答泰平的问题,深有感触地说:“冬天最不好了,树不长草不长,田鸡和蛇进了洞,什么吃的也没有,要是天热,没准下河还能摸几个蚌壳吃呢。”

“真想不明白,从前也是田,现在也是这些田,也是这些人种田,以前粮食够吃,现在怎么就吃不饱,还饿死人了呢?”泰平小小的心里也充满了疑惑。

“这两年有灾害,吃食堂吃不饱,人没有力气种田,好多田都荒着;苏联人还坏,越闹灾越逼债,大米面粉都给苏联了,自古洋鬼子就没一个好东西!”大巴哥有一些愤概地说。

“天灾人祸弄得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

大巴哥看着吃草的牛,神情黯然地说:“冬天也没有草,牛吃一天都吃不了半饱,还得给它留饲料,叫我说生产队把牛杀了,肉给大家分分;人都要饿死了,还养牛干什么?我弟弟天师都快死了,就想吃上一口肉。”

“你别瞎说,队里还要牛耕田呢。”泰平说。

第二天泰平放学回家,看到食堂门口聚了不少人,母亲也站在食堂屋檐下看,他走到母亲身边问:“妈,出了什么事?”

“队里的牛死了,公社大队来人调查呢。”

“我知道,我进去看看。”泰平说着要往人群里挤。

“你别进去,回家做功课吧。”泰平跟母亲回到家中,母亲说:“今天还是大巴哥放牛,听说他把牛牵到檀树墩上放,牛从最高最陡的地方掉下去摔死了,公社人武部的陈部长怀疑是大巴哥故意把牛推下去,把牛摔死的,要真是这样,得判他的刑。“

“他就是故意的,他昨天和我说,该把牛杀了分肉吃。”

“你可别到外面去说,牛已经死了,就别连累活人了。”

调查会一直开到天黑才结束,大巴哥坚持说牛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他没推牛、也没有力气推牛。

公社陈部长坚持认为牛是大巴哥弄死的,要他老实交代作案过程。

大巴哥突然变得勇敢起来,他冲着陈部长高声说:“牛就是我害死的,你把我抓起来坐牢吧!”

陈部长说:“你想得美!想进去吃牢饭呀?”

大队荆书记说:“陈部长,四保第一条是保人,人还应该放在第一位,有人就有一切,那牛也许是脚滑掉下去的;不管怎样,洪田正放牛是有责任的,不该把牛牵到那儿去吃草,我的意见是何东队把牛杀了,把肉分了,作为处罚,不给洪田正家分肉。”

陈部长说。“就按荆书记的意见办吧”。

牛瘦没有多少肉,一家只分到三四斤,躺在床上二十多天的洪田师闻到了肉香,可还没等老婆把肉烧好,他就闭眼去世了,到最后也没吃上一口肉。

他死后,村上男社员在一起干活时,便议论下一个该轮到谁了,有人说:“村上死了四个人,三个是何东队的,一个是何西队的,下一个该是何西队的。”

死神似乎并不讲公平,或许死神也饿得没力气,懒得跑路,就在小沟塘附近徘徊;第五个选的还是何东队的青壮年,是与洪田师家隔了七八米的邻居大巴哥,他是洪田师的哥哥。

何家庄的女人们死了丈夫都哭天:“天啊!我的天啊…………”刚开始死人时,这悲痛的哭声,常引得人们走出家门前去观看和慰问;然而大巴哥死了,也许司空见惯了,他的妻子赵兰英放声大哭时,几乎没人前去。

生产队长荆雨春是不能不去的,他来到大巴哥家,大巴哥被从里屋抬出来,搁在堂屋的门板上,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赵兰英头扎白布,跪在头前的地上哭,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也头扎白布,跪在门板两侧哭。

荆雨春说:“八林娘,别哭了,说说发丧的事吧,八仙是你家请还是队里请?”

赵兰英抬起悲泣的、满是泪水的脸说:“我也不懂,队里给我帮忙吧。”

“好吧,八仙队里请,按规定八仙一人一斤米,你就直接给八仙,到时他们来抬人,田师、寺孝家就是这样办的;打狗饼二斤面粉是队里给,你家找保管员去称,我一会儿和柏金生打声招呼,棺材怎么办?”

赵兰英没有主意,红肿的眼睛眨了眨说:“家里没钱买棺材,就用芦席卷吧。”

“人活一辈子,棺材好歹还要给他一口,你到队里借五块钱上街买口薄皮棺材来。”荆雨春说,赵兰英点了点头。

荆雨春走了,赵兰英赶紧让儿子洪八林去队里借钱买棺材,让二女儿春秀去找保管员称面粉。

二斤面粉称回来,赵兰英便和面作饼,按习俗打狗饼是八块,每块二两五,用柳条穿了,搁在死者身边一道入殓,到了黄泉路上遇到恶狗,便用饼打狗,狗吃了饼便不再咬人。

赵兰英看着白花花的面粉,实在舍不得都给丈夫带走,她和的二斤面做了14块饼,用柳条穿了8块放在大巴哥身边;剩了六块一人一块,剩下两块,闻讯赶来吊唁的大女儿春妮和女婿荆玉海,也都吃到一块。

傍晚时分,一个蹊跷的比大巴哥去世更有影响力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大巴哥死了,居然又活过来了,还把八块打狗饼都吃了。

他死的时候没什么人来,这次人们都来看稀奇了,大巴哥已经从门板上起来,坐在靠墙的板凳上,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手里还拿着穿打狗饼的柳条;他脸色发黑,目光呆滞,身体瘦弱,像出趟远门刚回来那样疲倦,他低声回答人们的问话。

荆大壮说:“你把我们吓了一跳,正给你办丧事,你怎么又活过来了?我们一斤米都吃了。”

“我没死,我就是没力气犯困,睡的时间长了些,老做梦。”

“你都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进了一家大饭店,有几百张桌子,桌子上摆满好吃的东西,有猪肉、牛肉、羊肉、螃蟹、大虾、大鱼、黄鳝,还有米饭、馒头、蛋糕、月饼、粽子;什么都有,随便吃,肚皮撑不下。”

“你吃了那么多,还起来把打狗饼吃了?”朱书坤问。

大巴哥嘴巴裂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那不是做梦吗?肚子还是饿?”

“你去了一趟阴间,阎王爷和你说话了吗?”陈多梅小心地问。

“说了,他说我不到40岁,现在去太早,让我过30年再去。”

“阎王爷有没有说,下一次叫何东队谁去?”陈多梅继续问。

大巴哥抬头扫视了一下挤在屋里的人们,目光停在站在门边的殷红英身上说:“阎王爷说何家庄去了好几个男人了,下次要去一个女人,姓殷。”

众人笑了,露出黄的、绿的牙齿,饭吃不饱,人们都懒得刷牙。

殷红英气恼地骂他:“大巴哥,放不出好屁!阎王爷就不该放你回来!阴间地上到处有麻球,让你捡着吃,嘴都吃黑了。”

众人又笑了,大巴哥有一次上街,曾把狗屎当成麻球捡起来吃,成了人们的笑谈。

就像先后往小沟塘里扔进两块大石头,激起了两个大涟漪,第一个涟漪的波纹还没到塘边,第二个又扩散开来了。

大巴哥死而复生的新闻刚传遍花园大队,大巴哥又死了的消息又从何家庄传出来了。

大巴哥复活后的第三天傍晚,他又死了,靠在墙边的门板又一次架在两张长凳上,大巴哥又一次直挺挺的躺在门板上;他个子高,头和脚顶在两端的边缘,身上还是那件又脏又破的蓝色的脏兮兮的旧棉袍,赵兰英和孩子们又开始嚎啕大哭了。

荆雨春听到哭声又去了,这次他先看看大巴哥是真死还是假死,他把手放在大巴哥胸前,停了两三分钟,丝毫没有感到心跳;又用手背靠在他鼻子下面,没有一点儿气息,最后他摸摸大巴哥的手脚都是冰凉冰凉的,他确定大巴哥的确是死了,又要帮助操持丧事了。

他去找八仙谈抬棺材的事,有几个人说一斤米已经吃完了,得再给一斤米,要不棺材抬不动。

荆雨春说:“生产队是不能再拿这八斤米了,上次的八斤米就是用准备做稻种的稻碾的米,仓库的稻不能动了,稻种吃光,来年只能吃西北风了;我和赵兰英说说,让她家做顿饭。”

荆雨春来到赵兰英家,刚提做饭的事,她就大哭起来,说:“还说做饭,我哪有粮食啊,我正想求队里再给二斤面粉做打狗饼的,他空着手上黄泉路,是要被恶狗咬的。”

荆雨春皱起眉头说:“各家遇到丧事都只能给一份,这是队规,你还要,我做不了这个主,要开会商量一下。”

荆雨春召开队委会会议,研究赵兰英提出的再给二斤面粉之事,七个委员五个反对,有人说:“必须按规定,谁也不能要双份,再有人死两次怎么办?”

有的人说:“粮食这么紧张,活人都吃不饱,人死了还要带打狗饼,这也是迷信事情,不能支持,不能破例。”

荆雨春让赵兰英自己想办法,或者向人家借,或者就别做打狗饼,赵兰英趴在丈夫的尸体上,先是哭后是骂:“你这死鬼!死也不好好死,死了还活过来,你把打狗饼吃了,黄泉路上没了打狗饼,让狗咬了你要恨我,可我又没粮,我怎么办呢?我的天啊——”

大女儿春妮听到爹的死讯又回来了,抹着眼泪对娘说:“娘,打狗饼是一定要给爹带的,我们去吴二奋家借,他有钱,听说快解放时他发了县长家的横财,六十块钱一斤的高价桃酥,他一买三四斤呢。”

妹妹春秀说:“要借也不能去他家借,他要肯借钱借粮给人,他弟弟三奋还能饿死吗?”

春妮又想起荆夫道家,赵兰英认为这两口子虽然都是教师,但老婆毕老师太过精明算计,谁也别想从他家借到一斤粮一块钱,想来想去,她又去了瑞兆家。

天渐渐黑了,铅灰色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气温低,地上的雪很快越积越多,人走在上面发出“嚓嚓”的声响。

泰平做完作业到门口看看,又到灶台掀开锅盖,看看母亲蒸好的馒头和烧好的菜,一股热气和香味扑鼻而来,嘴里水分多了,母亲在灯下纳鞋底,他咽下口水走过去说:“妈,我们先吃吧。”

“再等一等,你爸快回来了,你爸回来就吃”。

外面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泰平兴奋地向门口跑去,嘴里念叨着:“爸爸回来了。”

寿海原来每月29斤供应粮,这两年粮食困难降为每月20斤,他带十斤到学校去,留十斤家里;瑞兆只有在他回来的日子里,才做一两顿好些的,泰平很盼着爸爸回来的日子,他走到门外,刚想叫“爸爸”,一看来人是大巴哥的老婆,扭头扫兴地走了。

赵兰英身材矮小,眼睛也小,并且有点斜,别人看她时总是只见眼白,人们背后叫她“瞎婆子”。

赵兰英此时一登门,瑞兆便猜到了来意,她请赵兰英到板凳上坐。

赵兰英靠在门边说:“鞋脏不进去了,我想跟你家借四斤面粉,两斤做打狗饼,两斤做一顿团子给八仙吃,好歹把死人发送了。”

瑞兆很是为难,按说哪家遇到这伤心事,能帮当然要帮,可全家六口人,一个月就靠寿海44元5角的工资,就靠每月20斤的粮,村上人家有困难,不去吴二奋家,觉得詹金秀夫妇只看得上大队和乡里干部;人们也不去荆夫道家,觉得他们夫妇太小气,都认为瑞兆善良大方,有困难就来找瑞兆,有的人家借了还,有的人家借了就再也不提还的事。赵兰英的二女儿和儿子上学借了三块钱书费,已经两年多了,还没有还,也没有提还的事情,现在又来借粮,借了可能就不会还,这让瑞兆有想法,她问:“你没找找队里?”

“找了,队委会说打狗饼的面粉和八仙的米只能给一次,让我自己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来找你。”

“寿海现在的供应粮少了,一个月只有20斤,每个月带十斤到学校去,家里就留十斤,我家亲戚来往多,来了人总要做一顿像样一些的;三个孩子正长身体,也要给他们吃一点,我真是没有多余的借给你。”

“我真是没有办法,人也不能不下葬,等麦上来队里分了麦,我就是不吃,也一定还给你。”

王燕抱着二孙子安平从里屋出来说:“老风俗不好改,借四斤面粉给八林娘吧,让她先把眼前的事办了吧。”

“好吧。”瑞兆去灶屋盛了四斤面粉,装在布袋里拿钩秤当面称了,交给赵兰英。

赵兰英一走,静平很不高兴地说:“不该借给她!大巴哥还和泰平抢粥抢胡萝卜吃呢。”

母亲说:“人都死了,什么都不说了,都是肚皮饿的原因,人饿极了就不要脸面,不要脸面就不讲仁义。”

寿海回来了,一家人吃晚饭时,又说起大巴哥死了活,活了又死的事,寿海说:“要是有粮吃,他不会死,还不到40岁,也没什么大病。”

“是,大巴哥说天地最大、粮食最亲。”泰平说。

“说得没错,冷了衣亲,饿了饭亲,人温饱了,别的才亲。”寿海说。

王燕看外面纷纷扬扬下大的雪说:“瑞雪兆丰年,明年是好收成。”

瑞兆说:“这老天要下的是白面白米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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