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与六甲班的秦大龙碰拐获胜后,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秦大龙说:“蒋泰平,昨天下午冷老师在我们班上读你的作文了,写得真好,你把作文本借我看看,我抄一下好词好句。”
“作文本还没发,发了我给你。”
上课铃响了,泰平回到座位上,看看黑板没擦,冷老师写的一段励志的话还在上面:“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莫说我们的家乡苦,夜明宝珠土里埋;只要汗水勤浇灌,幸福的花儿遍地开。”
他忙走上讲台,拿起板擦,从左往右擦着,端庄秀丽的冷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泰平放下板擦离开讲台,冷老师叫住他:“蒋泰平把你的作文本带走。”
泰平接过作文本,回到座位,便翻开看评语和老师的批改之处。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冷老师在“滚滚浓烟像一条乌龙升上天空。”“绿油油的麦田如一张巨毯伸向远方”的句子底下,用红色钢笔画了曲线,还写了“比喻恰当,很好!”几个字,泰平看了心里暖暖的,自豪地把作文本合上放进课桌,听老师讲课,冷老师讲课前,先问了一个问题:“竹子是草本植物还是木本植物?”
没人举手回答,教室里鸦雀无声,泰平举手站起来回答:“竹子是草本植物。”
“对。”冷老师又问:“大家知道雨后春笋这个成语,竹子出土后长得很快,一两个月能长一人高,为什么长这么快?”
又是鸦雀无声,还是泰平举手站起来回答:“竹子在地下生长时间长,要生长三四年,竹子根系很发达吸收了充足的养分。”
“有道理,我想说的是学习要像竹子,要多积累,为什么蒋泰平知识面广、作文好?就是课外书看得多,大家要向他学习。”
过年是泰平最期待和快乐的日子,生产队放假了,不用跟社员们下地干活,可以看看书,放放风筝,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年到亲戚家拜年,吃得好,有鱼有肉有鸡蛋,还有一角两角的压岁钱。
在几个亲戚家,泰平最喜欢去高头村二姨家,二姨的大儿子史家平,比他大一岁,上学晚一年,二人是同一年级,他和泰平一样,也爱看连环画,也爱打扑克下棋,也都喜欢抓鱼钓黄鳝,放学后也要去队里干活,两人共同话题多,相处很快乐。
初四上午,泰平去尧头村舅公家拜年,吃了饭,下午到二姨家,史家平想找人一起打扑克,人凑不齐,便带泰平到村上去玩。
村中有一大水塘,塘边结着薄冰,冰面如镜,在阳光下晶莹闪光,路上冰雪已经化掉,路潮而不滑,河边有梅花,开着红艳艳的花朵;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歌曲《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泰平问。
“《小兵张嘎》和《平原游击队》。”
“我也喜欢,我都看了三遍了,哪里放都跑去看,你手里有什么好看的新书吗?”
“还是那几本,你都看过了。”
“你要上初中要去蒋市鹤溪中学吧?”泰平转了话题。
“我考不上,小学毕业就回来修地球,学习董加耕广阔天地练红心,你成绩好,一定能考上中学,你今后想干什么呢?”
“我想上初中、高中,还想念大学,毕业后当中学老师,和我爸一样当老师。”
“你一定行!”史家平诚恳地拍拍泰平的肩膀说。
“现在还说不好。”泰平说。
史家平说:“我们队里社场上有一个篮球架子,我们去打篮球吧。”“好啊,你去拿篮球来。”泰平兴奋地说。
春夏之交气候多变,时晴时雨忽冷忽热;连续几日暖阳高照,气温便上升,中午穿件单衣也不冷;连续几天阴雨绵绵,气温又骤降,早晚穿棉衣也不热,不及时增减衣服人便感冒,冷老师这两天就感冒了,穿起了厚厚的方格子布外套,里面还套上红色的薄毛衣,人没力气,端张凳子坐在讲台上讲课,还不时掏出黄色的小花手绢,捂住鼻子低下头擦鼻涕。
离升学考试的日子近了,教室里复习迎考的气氛也浓了,黑板上方的墙上挂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横幅标语,教室后面的板报上贴着同学们写的决心书。
南边窗外操场上,吴塘中学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一个班在跑步,一个班在运球上篮,有的同学不时向那边张望;冷老师说:“想到那边去就用功复习。”
三年级的一个班在上音乐课,风琴伴奏下的歌声清楚地传来:“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中午,天阴风大,露天的乒乓球台上打不了乒乓球,泰平对尹重树说:“打不了球了,我们去吴中转转。”
“好啊,走。”尹重树的父母都是老师,一个在县城,一个在蒋市,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住在小学北门东边不远的地方。
小学西北角有一个小门通中学的食堂,食堂往西是中学教师宿舍,泰平二人在走道上和中学语文老师黄涛交臂而过,泰平说:“黄涛挺厉害的,解放前当过国民党《中央日报》的记者,他可是王牌语文教师,丹阳师范都请他去给培训老师上课。”
“你怎么知道的?”
“听我爸说的。”
走过教师宿舍,往西是教师办公室和教室,教室前后三排,中午教室里学生不多,有人看书,有人做作业,泰平探头往一个教室里看看,有的课桌上有好多本书,他说:“上中学就好了,学的课程多,有物理化学,还有地理历史,这些课我都喜欢。”
“别着急,过几个月你就到这里来了。”
“说不好,全公社六年级毕业生600多人,吴中招三个班,只能录取146人。”
“你门门功课第一,还说不好,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
“有些事情不好说,怕考不好。”
“那就到到庙里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
泰平笑道:”白国富每次考试,他妈都求菩萨,还要到街上给他买油条,让他吃一根油条两个煮鸡蛋,他也从来没考一百分。”
“我们丹阳这一带在吃的方面是有一些迷信。”
“没错,说梨是分离,夫妻兄弟不能同吃一个梨;船上人家盛饭不说盛,因为盛和沉同音,要说装饭或加饭;还有的忌讳有人在自己背后吃饭,说这样会使自己的记性被别人吃掉。”
“你了解的不少,还有什么?”
“我发现主要是三种情况,一是谐音,鱼与余,过年要吃鱼;糕与高,给小孩吃糕是希望快快长高,给老人送糕是祝高寿,馄饨是稳顿,为亲友送行的时候吃馄饨。二是形象,面条长,过生日要吃长寿面;月饼和圆子是圆的,团圆时吃;黄豆芽像如意,吃年夜饭时要有。三是联想,甘蔗和芝麻是一节一节的,象征节节高,造屋建房时吃;泥鳅灵活难抓,有人家买了烧给孩子吃,说吃了机灵。”
“都是说说的,不能当真。”
”我想就这个问题写一篇议论文,题目叫吃的吉和凶。”
“我们不考议论文,小升初是写记叙文。”
“先练练笔,今后学起来写起来容易些。”
“你文章写得好,升到吴中,黄涛老师一定喜欢你。”
“学习好的学生,老师都喜欢。”泰平说。
吴中校园西侧靠围墙是五间猪舍,有猪在哼哼哧哧的叫,猪舍南边是一大片菜地,种着白菜、茄子、豇豆、萝卜、西红柿;黄竹架上挂着长短不一的黄瓜。
菜园与围墙间有一条小路,路边有花有树,花是月季、牡丹、玫瑰,树是柳树、杨树、榆树和银杏;树都高过了围墙,有的树枝伸展到墙外的草地上空;有一棵大榆树曾被大风吹断过,在旁边的根部又长出一棵树,也许是紧挨着路,多碰多撞的缘故,树干青筋暴突,浑身疤痂,不如别的树干光滑;地上有各种树叶,柳树叶细长如菱角,银杏叶如小扇,泰平各捡了两枚,说:“风干了当书签用,柳叶夹在物理化学书里,银杏叶夹在历史地理书里,银杏是古老的树。”
“那你多捡几片,中学有七八本新书呢,我不捡,我肯定来不了这里。”尹重树信心不足地说。
“冷老师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先要有志事才成。”
天上起了乌云,风变大了,灰尘纸屑飞扬起来,树叶也哗哗作响,不时飘落下来,吴中图书室前,“政治挂帅,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木头牌子被风吹的直摇晃,远处的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好像又要下雨了。
让应届学生、老师和家长牵肠挂肚的升学考试如期而至,考完以后,考得好的学生脸上笑眯眯的,考得不好的,都是愁眉苦脸;冷老师关心泰平,叫他到房间问考试情况。
“还可以吧,我都做完了,和同学对了对答案,还没发现错的。”
冷老师很高兴,说:“那好,就回家等好消息吧,准备到隔壁去上学。”
冷老师那欣喜的神情,就像教练看到自己培养的优秀运动员拿了冠军,也像指挥员看到战士们打了胜仗。
好不容易等到吴塘中学张榜的日子,天空却不作美,预定公布的日子前一天,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太阳似火,炙烤着大地,灰白的路热得烫脚,晚上天气变了,天空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天好像沉重得要崩塌下来,阵阵雷声从头顶滚过,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风吹着雨、雨赶着风,田野上空似一巨大瀑布;狂风暴雨如狼似虎像要吞噬原野上的一切。
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一天两夜,遍地汪洋河塘暴满,大水咆哮着从高处往低处倾泻,不少田埂被冲毁。
公社党委怕人们到街上看榜发生意外,广播站播出紧急通知:“吴中晚两天公布新生录取名单。”
第二天晚上雨停了,早上起来乌云渐渐消散,露出一块块蓝色的天空,路上的浮泥被暴雨冲走,变得板结好走了。
泰平穿上浅帮黑胶鞋,迫不及待上街看榜,他来到吴中北墙的告示栏下,挤到人群前排看张贴的录取名单,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在前十名,可看了几遍,前十名到前二十名都没有他的名字,他的心情变得沉重,开始往后看,一直找到最后仍然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最后一名居然是白国富,他知道自己名落孙山了。
泰平看红纸上的黑字变成了墨绿色,一个个像小虫在跳跃,他的心不再蓬蓬直跳,反而跳慢了,沉重的要停下来,他觉得头昏昏沉沉,低下头从人群中走出来,有人和他说话都没答应。
走到西街外,他没走大路,从小路往村上去,渠沟“哗哗”的流水声像咆哮又像抽泣,他咬住牙,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走到村里又从后门进了家门,到里屋往床上一躺,让泪水尽情地往外流。
寿海上街晚,回来也晚,饭菜都摆上桌,他才到家,一家人都知道泰平落了榜,心情都不好,谁也没心思上桌吃饭,瑞兆问:“泰平考得怎么样?什么原因没录取呀?”
“我碰到黄涛了,他参加了阅卷和录取工作,他说泰平考得很好,总分是全公社第一,吴中录取了;报到公社党委审批被拿下来的,把白国富放上去了;陈部长搞四清时住在白玉兰家,白玉兰去找他了,他说都是同班还是同村,就换白国富了。”
瑞兆说:“陈部长不是乱来嘛,让考试不及格的白国富上中学。”
“不录取白国富也轮不到泰平,从去年开始,农村成分不好的学生就没有被录取上初中的了,现在就更讲成分了。”
瑞兆心情沮丧地说:“要是学习不好也就算了,也就不遗憾,学得那么好,考得又好,却不录取,心里怎么不难受呢?这么小的岁数就回来种田,泰平要苦一辈子了。”
王燕自责说:“都是我害了孩子,当年不借钱去赎田就好了。”
瑞兆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谁也没长前后眼,吃饭吧,饭都凉了。”
泰平被叫了出来,他心情不好,只吃了半碗粥,又回里屋床上躺着了,寿海说:“我听黄涛说公社要办半耕半读的农中,中宣部长说农村普通中学少,小学毕业生上初中难,可以办半耕半读的农中,招收考不上初中的贫下中农子弟和家庭出身不好但表现好的学生。”
“要能上两年农中也好,到16岁种田也能种了。”瑞兆看到了一线希望,心情稍好了些。
吃完饭,寿海到里屋坐到泰平床边,对还在流泪的泰平说:“不要难过了,黄涛老师说公社要办农中,不会没学上的。”
泰平抽泣着说:“我不知道我哪儿做得不好,不是重在本人表现吗?”
“不是你做得不好,是现在的形势问题,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说讲故事,泰平转身睁大带泪的眼睛,看着父亲。
扬州有个星云法师,小时候家里很穷,母亲无奈把他送进寺庙,在寺庙待了一段时间后,师傅认定12岁的星云善良聪慧,是可造之才,便把他送到南京,交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他对星云说:“这里是你习佛的好地方。”
师傅刚走,大和尚就问星云:“你为何来此地?”
“是我师傅叫我来的。”
大和尚听后怒斥:“一个习佛的人如何可以没有自己的归心!”
过了一会儿,大和尚又问:“你为何来此地?”
星云想想改口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大和尚听后更怒,举起藤鞭就打,说:“刚才说是师傅叫你来,现在又说自己要来,出家人如何说谎?”
第三次大和尚再问:“你到底为何来此地?”
星云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师傅叫我来,我自己也要来。”
没想到大和尚的藤鞭又雨点般的落下来,打得星云满地打滚,大和尚嘴里还斥责着:“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滑头!朽木不可雕!”
当天夜里,星云摸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哭了,他想不明白,他想逃走,突然大和尚推门进来,星云吓得跪在地上,大和尚却满脸慈祥,与下午判若两人。
他用带来的外伤药给星云涂抹身上的伤口,他说:“孩子,你下午对我的回答没有一句是错的,其实这是我给你的一堂逆境课,什么是逆境?就是生命无常。人生中遇到的困苦、灾难、不平甚至劫杀死亡,那都是命运,都是生命中难以避免的不幸,有很多逆境,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只有勇敢面对,接受逆境,才能战胜逆境。”
寿海讲完了星云法师的故事,说:“考不上吴中不是你的错,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这只是人生中的一次逆境,与星云相比,你没有穷得需要出家,没有挨打,你比他的逆境要好,你说对不对?”
泰平坐起身,点点头,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泪水。
“咔嚓-”,又是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暴风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