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良主动讲故事,而且和身边的马跑泉有关,马碎牛立刻神采飞扬、欣喜若狂,再不和赵俊良纠缠姓‘龟’的事了。秃子和狗娃也坐的更舒服了一些。马碎牛感叹说:“想不到我马跑泉都上了故事了!好!讲!讲的越长越好!要讲打仗的!”
“‘渭水桥边不见人,摩挲高冢卧麒麟。千秋万古功名骨,化作咸阳塬上尘。’你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吗?”
马碎牛不耐烦地催促道:“不知道!赶紧讲故事。”狗娃和秃子只是摇头。
赵俊良苦笑着讲了下去:“这一首诗是金代诗人赵秉文落脚渭城后,遍游塬上周、秦、汉、唐历代帝王将相及后妃陵墓时,慨叹天下无英雄,灰了那功名之心做的一首诗。赵秉文虽是诗文大家,却生性豪爽,心想帝王将相虽青史留名,生前豪气万丈,却最终是“前人田地后人收,”到头来也不过黄土一庖,正应了那句话:‘说什麽龙争虎斗!’他悟到人生短短几十年,无非是黄梁一梦。看透了世事,心灰意冷便思急流勇退。一日走到渭城一个叫马跑泉的地方,喜那泉水声壮如奔雷,有警世振聩之意,也爱那泉水冰冽甘甜,饮之有如琼浆玉液,遂在此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十年,开枝散叶,其后代繁衍生息,世居泉东,再不言去。”赵俊良一边神采飞扬地讲着,一边留意着马碎牛三人的反应,三人越听越茫然,脸上的欣喜之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道歉说:“是我讲的不好吧?”
“不好。跟屈老师念课本一样。”
“谁是屈老师?”
“校长,还兼着我们四年级的班主任。”
“你比我大一岁,咋也上四年级?”赵俊良奇怪地问。马碎牛脸一红,说:“农村娃比城里娃晚一年上学。”
“喔。我开学也上四年级,说不定咱俩还是一个班的。”
“啥‘说不定’?肯定是一个班!只有一个班,十几个人人子。”
赵俊良看到马碎牛不喜欢自己讲故事的方式,又听到将要读书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十几个人,那讲故事的心就凉了大半。他换了一种口气说:“我给你从头讲。金朝时,有一个诗人叫赵秉文,到了马跑泉后就不想走了,在泉东边住了下来。据说他的子子孙孙都住在这个地方。”
“完了?”
“完了。”
“这是啥故事吗?牙长一截,也不打仗!”马碎牛十分失望。
赵俊良心中不忍,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马跑泉有没有姓赵的?”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就是你。奇了怪了,十家有八家都姓马,就好像是唐王李世民的马蹄子拓下来的。杂姓只有三户——”马碎牛开始掰指头:“一户是药王洞的吴道长,另一户是东头的李木匠,再有一户就是沟道的赵老汉——哦,就是你爷!到是紧挨着马跑泉东边有一个村子叫‘赵家’,那一村的人都姓赵。”
“那就是诗人赵秉文的后裔!”赵俊良激动地从床上出溜下来,抓住马碎牛的手说:“明天咱去‘赵家’玩,我要亲眼看看赵秉文的后代是啥样子!”
马碎牛勉强笑着,心下却有些不大舒服。赵家村的人他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不觉得那些人有啥特殊之处,酸溜溜地说:“看把你高兴的。就姓个赵麽,有啥了不起。我到是奇怪,就他赵秉文一个人就能荫下这么大一片?”他也不顾及爷爷奶奶在家,撇了撇嘴,忽然问:“你说的那个赵秉文是哪儿的人?”
赵俊良忽然猜到了马碎牛话中含意,他不喜欢外地人,是以身为陕西人而自豪的。想到刚来马跑泉时他仇视河南人的样子,心中有些忐忑,便小心翼翼地说:“赵秉文是河北磁县人——河北古称冀州——他作过大金国的礼部尚书。可他的后人现在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了。”
“说了半天是你冀州人好?是你河北人好?啥大金国?不就是金兀术那些人吗?还有啥完颜阿骨打、雪里花南、雪里花北的,一群瞎怂!招不住岳飞打。”
“这个事情和你说不清。我先给你讲一讲中国古代人口流动的事。当年秦始皇为了统一天下,以一国之力对付六国,差不多把秦国的人打光了。天下统一之后,‘迁天下五十万户于咸阳’,差不多有三五百万人口。这些书上都是有记载的。按着这个说法,此地人有一大半可能都是外地人的后裔呢!你说你是陕西人,怕有点靠不住呢。”
“才不是呢!我陕西人多,有几千几万呢!秦始皇就是陕西人。”马碎牛不服,十分傲气地说。
“不对,秦始皇虽然建都咸阳,但他不是陕西人。秦始皇是甘肃人。书上都写着呢。”赵俊良指了指床头堆着的书籍说。
“还有李世民,唐朝的大皇帝。还有汉武帝,都是陕西人!”马碎牛愤怒地争辩道。
“不对不对,更不对!”赵俊良也有些急躁,“李世民虽然生在长安,但他是甘肃人,而汉武帝是江苏人。这俩都不是陕西人。”
马碎牛一拍床边站了起来,眼角几乎裂出血来,他紧攥双拳气势汹汹,那架势就好像是说如果赵俊良敢不承认他说的话,就要扑上去打人了。他嘴里野兽般咆哮道:“你说不是就不是了?那你说谁是陕西人?”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补充说:“你说的那些人反正不是河南蛋!”
赵俊良发现自己成了叔叔常讲的那个口头语: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只能苦笑。他想换一种方式讨论这个问题,缓和了口气说:“你以后多看些书就知道了,不但我说的那些人不是陕西人,还有许多历史上的名人也都不是陕西人。刚才我说的张飞就不是。这没有啥。拿我来说,我是河北人,可从历史上看,我觉得河北也没有出过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倒是河南------”
马碎牛似听非听,脑子显然在想别的事。突然他古怪地笑了,恍然大悟地兴奋起来,他打断赵俊良的话头,挑衅地说:“我差点忘了,你们河北到是出人才。冀州苏护的女儿妲己该是你们河北人吧?你赖不掉吧?苏妲己?了不起!要不是她陷害忠良、残杀百姓哪有周朝?!我看天下女人的残忍、狠毒加起来也比不过她。倒是我们陕西没出啥人才,充其量也就是有个赵匡胤,宋朝的一个小小的皇帝罢了。”
赵俊良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微笑道:“苏妲己是小说家虚构的,那是历朝历代天下大乱时诿过于女人的牺牲品;历史上没有这个人。但你说的那个赵匡胤却也不是陕西人,他是河北人、河北涿县人。可他年轻时却居住在河南。”
“河南蛋?”马碎牛瞪大了眼睛。他求助地看了一眼狗娃和秃子,只见他俩也只是傻呆呆地发愣,就再回过头去怀疑地看着赵俊良。
“算一半吧。”赵俊良微微一笑。
“那他凭啥卖我们陕西的华山呢?”
“你刚才不是说了麽,他是宋朝一个小小的皇帝。”赵俊良说:“还有你最崇敬、成天挂在嘴边当英雄唱的单童单雄信也是河南人。”
“你又胡说!单童咋会是河南人?”
“本来我不知道。那天还是听你唱‘斩单童’后才知道的。”
“那里边就没说他是河南人。”
“‘那一日你来在洛阳小县,差人役搬你到二贤庄前’。有这句台词没?”
“有。”
“洛阳小县就是洛阳,在郑州的西边;真真正正的河南地面。他不是河南人是哪儿的人?”赵俊良看了看目瞪口呆的马碎牛,接着说:“不但他是河南人,古代的一些思想家,例如老子、庄子,也是河南人;政治家,例如振兴秦朝的商鞅、李斯,也是河南人;科学家,例如制造地动仪的张衡,他也是河南人;还有一些军事家,例如你知道的岳飞也是河南人。”
马碎牛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他嘴唇有些打颤,激烈地反驳道:“还是不对!你净胡说!我和我大跟着‘哑柏红’看戏,单童、岳飞他们都不挽舌头,都说的真真的陕西话。”
“他们都说家乡话你能听懂不?戏还咋演?这还是秦腔吗?还有,‘哑柏红’的演员也不见的会说全国各省的话。我要再说下去那才伤你的自尊心呢!药王洞西窑里供的是李时珍,他是湖北人;东窑里供的谁?张仲景啊,他却是河南人!马跑泉的人还不照样磕头?”
“胡说!胡说!胡说!”马碎牛嘴里一连串地抵赖着,眼睛红的都要滴血。
赵俊良原本想给他仔细讲一讲五胡乱中华的事,还想讲一讲明清时山西大移民的事。此刻他已经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深知在马碎牛心目中只有陕西人才值得尊重,也只有皇帝和武将才有地位。看到马碎牛越张越大的嘴和由失望变为绝望,赵俊良觉得自己说话也许过分了。他安慰马碎牛说:“你也不要难受,陕西确实出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比我们河北强。问题是你对这些人不感兴趣罢了。”
马碎牛满面敌意地问道:“说,你往完里说,谁是陕西人?”
“那就多了。”赵俊良忽然也提起了精神:“你刚才说的那个颜真卿就是陕西人——不是盐轻,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叫颜真卿。他字写的好。还有两个字写的好的也是陕西人,一个叫柳公权,另一个叫于右任;这都是赫赫有名的------”
马碎牛失望极了,打断他说:“你咋净说些没劲的人,会写字算个啥吗?我练上三个月,说不定也是书法家。会坐江山、会打仗才行——把那些皇上、将军,有名的大臣、会法术的和尚道士多说几个,那才有劲呢。”
赵俊良笑着说:“行,行。先说皇上。周文王、周武王,隋文帝、隋炀帝,这都是陕西人;有名的将军也不少。白起、班超,马援、郭子仪,杨虎城、张灵甫都是。喔,还有吕布,也是陕西人,刘、关、张三个人都打不过他。要说会法术的,我看只李淳风和王重阳了;这两位也是你的乡党。不过在我看来还是文人更重要一些,比如你们陕西的仓颉、白居易------”
“停、停、停,谁关心你喜欢谁?这会儿是讨论我认为谁重要的时候。”
;爷爷在里间呵呵大笑起来。
马碎牛扭头看了一眼里间,压低声鼓励赵俊良:“咋没声了?没了?我不信,还有谁是陕西人?”
“多的很。财神也是陕西人,叫赵公明;缺钱就找他。药王爷孙思邈也是陕西人,有病寻他看。神农后稷也是陕西人,没啥吃就找他——我真想去找他!还有李自成——对了,岳飞虽然不是陕西人,但他的师父周侗却是陕西人。东汉初年协助刘秀恢复汉室的伏波将军马援也是陕西人——不但是陕西人,他还是兴平人呢!嗷,差一点忘了,还有一个了不起的人也是陕西人!”
“是谁?”马碎牛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地问。
“是你马碎牛呀!”赵俊良打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