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明王府。
一顶大红花轿停在王府的侧门前,软衣式花轿轿框罩着的不是绫罗帷幕,而是红色的纱布,轿身上莫说丹凤朝阳、富贵花卉了,便是一点最普通的绣样也没有,即便是家底稍微丰厚点的普通人家也是绝计不会用这样的花轿的——何况这还是顶空间狭小的二人轿。
体态臃肿的媒婆坐在轿子旁的地上毫无形象地打盹,四下无人般地嘴角流着涎水,不远处佯作路过实则跑来凑热闹的行人不时地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轿子可真是穷酸啊……就算是侧妃,好歹也是和皇家结亲……这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是啊……就算是不受宠的女儿也不至于半点钱不补贴吧,我听说啊,就这规格的轿子还是新娘自己贴钱办的呢!造孽啊……”
“娘家不受宠,夫家不重视,这还不如嫁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呢。”
“你怎知她爹没想过,我听说啊,陆相最开始是想把她嫁给钱家的大少爷呢。”
“哎呦喂,那那、那位大少爷今年都四十好几了,不是还取了好几房小妾吗?听说还养了不少外室。”
“那也比嫁给明……这一位强啊。这进了门,保不齐命都没了……”
“也不能吧,那位能不能醒还说不准呢……”
“嘘——你不要命啦,这种话也是说得的!”
“这都几时了怎么还不进府?”
“说是吉时未到不能进——就门口那位公公。”
“嘶——这可真是……”
“慎言啊慎言,怎么也是位王妃,说话还是小点声吧。”
……
即将成为明王妃的陆相府大小姐,陆昭娣,音同“招弟”,陆相原配所出,原名不详,其生母在生下她后身体亏空不能再生育,为其改名为“昭娣”,但仍无所用。
四岁时生母过世,四年间,相府无论主母还是姨娘,无一成功诞下男孩。一云游方士言说乃是家中长女的运势与相府相克,唯有将其贱养才能保相府子嗣无恙。
自此陆昭娣被赶到了偏房,身边既无婢女仆从照料,也无亲友相伴,吃穿用度皆被明里暗里地百般克扣,便是稍微得势点的仆人也能踩她一脚。陆相在将其赶到偏房后又依照方士所言娶了一位续弦,第二年就拥有了一对龙凤胎。
女名陆笑妍,男名陆璇玑。
单单从名字看,怎么都比陆昭娣像个主角,偏偏不是。不仅不是主角,还是恶毒反派。
事实上在陆璇玑出生后陆相也曾动过恻隐之心要接回、善待陆昭娣,但接回来没两天先是陆璇玑病了再又陆笑妍落水,自此陆相对自己的这位大女儿可以说是十分厌恶了。
别说是出钱让她风光大嫁了,之前还动过心思,想用这位女儿去换点彩礼给二女准备嫁妆呢。
云想容就坐在王府前的石狮子上,卧佛坐姿,手掌托腮,手肘抵着狮头,悠哉悠哉地看戏。
本条世界线的男主名齐焱,名字里火倒是不少,但人却冷清得跟活阎王似的,传言暴虐无常、残暴无比,审讯人时所用的酷刑便是有些厉鬼见了,都得惧上三分。
方才她仗着肉体凡胎的凡人看不见她,把王府逛了遍,顺带见了见那位对外宣称卧病在床、重伤难愈、命不久矣的男主,十分欣慰地看着他和自己的心腹在谋划大计。
具体的谈话内容被系统自动屏蔽了,但这不妨碍她对男主送上追妻火葬场的祝福。
再回来看看我们的女主。
陆相虽不重视这个女儿,但绝计不会落了相府的门面,即便是过去对陆昭娣的冷漠也会进行一定的粉饰,这回不管不顾地撕破了脸,九成九还是因为男主。
“啧啧,惨呐。”云想容跳下石狮子,顶着阳光半点不受影响地走到了轿子前,透过轿帘看到轿子内已经扯下红盖头闭目养神的新嫁娘,喃喃自语,“你因这位明王在外头受辱,他却在里头谋划着他的大计,虽然情有可原,但确实有些可气。罢了,新郎不陪你,我陪你。”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洁白如雪、空空如也的手腕嫣然一笑,夭夭不在,她稍微放肆一下……也没关系的吧?
陆昭娣无所谓外人如何明嘲暗讽、幸灾乐祸,她只知道自己今天很早就起了,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上,胃里空空如也,并不想废那些精气神去与旁人置气。既然要她在外等,那便等着吧,左右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她还能顺便补一下眠。
然而此时她忽然心口一缩,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迫使她猛地睁开双目,藏在袖中的金钗瞬间滑出被她紧握在手中。
然而当她定睛一看,视野范围内仍旧是一片红。
她依然呆在花轿里,眼前什么人都没有。
“呵呵~警惕心不错嘛~”
轿内忽然出现了另一个女声,一股阴冷的风掠过了她握着金钗的那只手。
不对——
不对。
陆昭娣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周变得很安静,那些伪装成八卦的恶意讨论声全都消失了,红纱透进来的阳光也变得有些奇怪——说不出的奇怪。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假的——”
她说话了吗?
陆昭娣一惊,但很快意识到不是她的声音,而是刚刚出现的那个诡异的女声。
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掀开轿帘看看外界,但未知的恐惧已经使她浑身僵直难以动弹,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念头。这是绝对的实力差距导致的。只要对方想,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抹杀。
但在极致的恐惧之后,她反而又冷静了下来。
金钗对付不了对方,于是她又把钗子收了起来,深呼吸道:“不知阁下找我,所为何事?”
没有回答。
眼前忽然一阵恍惚,视线再次清明时,她发觉自己已经不在花轿内,眼前是一片漆黑而不见星月的天空。然而,这里明明没有半点光却根本不影响她视物。她清楚地看见,在她脚下有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火红的花海,妖冶地盛放着血色的花朵。
而在花海的中央,有一道红色的身影,几乎要与占了一半视野的花海连在一起。
可奇怪的是,她明明“看到”了那道身影,却又无法看清。
“呵……”
红衣人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还以为bug找起来会很麻烦呢,倒是没想到来了个开门红啊。”
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的声音忽然从耳后传来,陆昭娣身上的寒毛一圈圈地炸开,头皮一阵发麻。
——眼前哪还有什么红衣人!
什么时候?!
当冰冷的触感抚上她的脖颈时,她恍惚地想,她要死了吗?可她还没有……
[没有什么呢?]
是啊,没有什么呢?
[你生母已死,生父冷视,兄弟姐妹视你如草芥,唯一对你有释放过善意的丫鬟背地里偷了你母亲的遗物变卖。你在相府里孑然一人、受尽冷待。你在执着什么呢?婚姻?可你的未来夫君是个声名狼藉、喜怒无常的活阎王,过了门,你甚至可能活不到明天。]
不、不是的……她的眼中有挣扎。
然而那把控着她命脉的存在并不给她侥幸的心理,血雾蒙上了她的眼,让她看到了一位俊美非常的男子赤着缠满绷带的上身,面色阴沉地和一位黑衣人说着什么。
[那就是你的夫君。你在王府门口受辱,被全京城的人指指点点,他本可以救你,却闭门不出,根本不看重你。这样的人你觉得他会在婚后对你有半点怜惜吗?]
“不……不对……”陆昭娣艰难地呼吸着,仰着脆弱的后颈,双手想要解开脖颈处的束缚,却根本什么也触碰不到。
这个不知为何找上她的女鬼戏弄般的掐出她的脖颈却不给她一个痛快。
[你想为他辩解吗?可你们明明素未谋面。他是皇子,即便痊愈,未来也会有三妻四妾,四处拈花惹草,而你不过是侧妃——不过是一个妾。过去不被重视,未来或许将要独守空闺数十年。]
陆昭娣咬着唇,只是挣扎着。
那个声音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而是转而问道:
[你想要什么呢?报仇?让曾经轻贱你的人付出代价?不对。你的心里其实从没把那些人放在心上过;得到一份完美的爱情?也不是。你早就因为父母失败的案例对这种虚无的情感失去了期待。权势?]
又是一声轻笑。
[若你贪恋权势,也不会毫不犹豫地自刎了]
冰冷蚀骨的束缚感忽然消散,陆昭娣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原本被收好的金钗从袖子掉了出来。她看着这金钗,眼神茫然。
自刎……什么自刎?
她的大脑乱成了一锅粥,第一反应是鬼话连篇,但她心口却忽然开始抽痛,仿佛被戳到了什么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