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呵了一声,心想满口胡说,如果是来商议,那也是军中正常使者交谈,是光明正大正正经经来谈,而不是偷袭,从那敌军首领的反应少年就分析的出,应是有人溜进了军中,此时那些人身在何处,可能他们都不知道,而将少年放在这里,也只是想引他们出来罢了。
见少年依然不露惧色,众人又在他笼前两尺远的距离浇了油点了火,众人嬉笑,说“看这细皮嫩肉的,一会儿就能烤熟了。”
少年依然呵呵两声,觉得也只是笼中铁棍有些滚烫,但死是死不了人的,也只是后背脚心起些泡罢了。
好不容易捱过一晚,清晨的阳光将少年逼醒,少年抬头望天,就见天空湛蓝,像极了念念尾巴上的颜色。少年再次尝试用嘶哑的声音无力地喊了一声念念,可四下依然没有回应,少年想,念念可能已经飞远了,或者它一个家养的鹦鹉,飞出去就被人抓住了,现在兴许同他一样被关进了这铁制的笼子,也兴许已经成了哪个军中之人腹中的野味。
少年心中愧对母亲愧对念念,连连道歉,说着,对不起母亲,我没守护好您赠的东西,对不起念念,我没保护好你。
少年正在惆怅,笼外窜出一人,那人警备又低声地叫“少将军。”少年认出是那日起哄让他吹箫的其中之人,眼中也带了光亮。那人见他还认得自己说“少将军,再忍耐些,我们一定救你出去。”
少年满眼感激,说“连累你们了。”那人摇摇头说“都怪我们。”说完,那人又朝少年看了看,说“少将军,你一定要撑住,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说完,那人就又是鬼祟着跑远了。
可就在这日正午,少年被人拉出牢笼,带上了囚车,向着他们的营帐前行,少年想,他们啊,一定是要用他去逼父亲投降,呵,真是下作。
果然,行至两军边界,囚车停了下来,少年又被人拉出了囚车,架上了一堆稻草、木棍堆积起来的高台。他们将少年绑在高台上,朝父亲军中喊话,说如果不降,就烧死他的儿子。
喊了这话,军中传话的赶紧去通知了将军,少年站在高台上,远远地看到了父亲骑在马上飞奔而来,但马却停留在了远处,再也不肯向前。父亲马前站立了成排的军人,将他团团围住,像是怕敌军伤了他,同时,军中躁动,说要抢人,那是他们的少将军啊,他们看着这个孩子六七年了,军旅生涯苦闷,多亏了这个娃娃闲来逗他们开心,这就跟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可他现在却被架在了柴火堆上,就连那英俊的脸上也起了被火燎的一颗一颗的水泡。
父亲与敌军交涉,开口要的却不是少年,父亲要昨晚进入敌军就再也没出来的部下。敌军首领哈哈大笑,命人将五个壮汉绑了上来,其中还有今天清早刚刚跟他说过话的人。
五个人被押上来,就被按在了架着少年的高台之下,早上刚刚见过的人,对着高台喊“少将军,别怕,我们跟你在一块呢,要死,咱们一起死。”少年想,他还是错了,他不该擅自离军,害了众叔父,害了父亲。
想着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叔父,少年流了泪,就因为这泪,又引来了敌军的耻笑,敌军笑他不像个男人,跟个小娘们似的,敌军首领更是笑的猖狂,说何止这哭的像个小娘们,那身子嫩的也像。
敌军的污言秽语引来部下不满,部下用力挣脱,站起身来冲向敌军首领,可还没走两步就被砍了头,鲜血蹦出,溅在了高台之下堆砌的柴火上。少年双眼惊恐,这是第一次他亲近的人,他早上还说过话的人死在眼前,那血就在他脚下,他觉得那血是热的。
敌军动了刀,杀了人,父亲那边更是躁动,但父亲依然镇压住了众人,他依然要他的部下。而他的部下,少年脚下的父亲的部下再次奋起,死在了少年脚下,其中一人死前用力地看着少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别怕,死,不疼。”
少年被震撼的双唇颤抖,眼如铜铃,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父亲军中再也压制不住,人们纷纷向前,想要厮杀个痛快。可就在这时,父亲竟下令退兵,说这个儿子他不要了。
敌军首领大惊,随后哈哈大笑,问“你个胆小的龟孙子,是怕了吗?死了部下都不敢上前,跟着你还有什么好处!一军之首,你不能与属下同生共死,为人父母,你不能救儿于水火,你不配做人!你这儿子不要了是吧?今晚我就赏给全军,让他们也知道知道你龟孙子调教出来的儿子是个什么味道!”
敌军首领说完,少年就见父亲举起了箭,少年想,对啊,父亲,不要管我生死,射死这个孬种,射死这个下作的玩意。可父亲的箭在射出之前,他却命人在前端点了火,那带火的箭直奔少年而来,落于高台之下,箭上抹了油,火光顿时吞没了整座高台。
少年眼里满是大火,嘶哑的声音,也只是轻轻喊了一句“父亲”,如果至此,少年并无任何怨念,因为他擅离军中,还被敌军俘虏,本就活该,还为他赔上了几个叔父的性命,更是罪该万死,父亲一箭射来可谓是免了他受辱的可能,真的,如果至此,少年毫无怨念,甚至还会记得那个叔父临死前说的“别怕,死,不疼”。
可就在被火吞噬之前,少年看到了父亲军中举起了鸟笼,父亲亲自将它打了开。“念念?”少年惊讶出声,那是他的念念,那是他的鹦鹉,那是他出军寻找的鹦鹉。原来,父亲并没有让人放走它,只是让人藏起了它,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啊?如果不是为了寻它,少年怎会远离营帐远离军中,他又怎么会忘了时间忘了界限进了敌军领域,父亲,你可知道,我差点就受到最令男子蒙羞的奇耻大辱!
“念念!”少年一声惊呼,红蓝相间的鹦鹉朝他飞奔而来,可一切都晚了,少年被大火吞噬,那火,红的就像念念的羽毛,那天,蓝的就像念念的尾巴。
在被大火吞并所有的意识之前,听着敌军之中哄然大笑的声音,少年想,他凭什么不可以怨,他凭什么不能怨,他就要怨,他就偏偏要怨。怨这无理粗暴的父亲,让他与母亲分离,怨这一意孤行的父亲,断了他读书科考的道路,怨这出身,让他自小离家在这苦寒之地受尽风吹雨打,一般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度过自己七八岁的时光的呢,他们是否也跟他一样拿着比自己身高还要长上许多的长枪,跟随众叔父一次又一次的拼命向前冲。叔父啊,那些人算是叔父吗,他们啊,从小拿他取乐,闲来无事就来逗他,要不问你一天到晚的跟个鹦鹉说什么呢,要不问你想你母亲吗,他说他不奏萧的,他们偏偏让他奏,一曲完了,还要再来一首,如果不是那首,父亲怎么可能会动怒,怎么会将他踢倒在众人前。是啊,凭什么把他踢倒在众人前,谁说的人小就要面子少,凭什么人小就不能怨?如果不是看他人小,敌军敢如此侮辱他吗,凭什么他被踩在软沙里,凭什么他被人摸遍了全身,凭什么别人撕扯他的衣裳他都不能怨,他偏要怨,偏要怨这世间的不公,偏要怨这毫无选择的出身,偏要怨这自以为是的父亲!
怨念一起,少年更是痛苦,大火蔓进皮肤,噬心之痛,让少年愤怒大叫,可就是这叫也引来敌军狂笑,他们在笑他胆小怕死,他们在笑他连这点痛也忍不住了,可凭什么他不能叫,凭什么他不能喊,他偏偏要喊偏偏要叫,他要让他的嘶喊彻夜回荡在敌军帐内,响彻在父亲耳边,他要让这喊穿越阎罗殿将他带回人间。
果然,如他所愿,少年并没有走,并没有去往阎罗殿,他留在了人间,留在了鹦鹉念念的体内,等少年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大火已经熄灭,众人已经散去,只剩念念还在上空飞舞,它飞出了鹦鹉难以想象的高度,难以想象的速度,高到敌军的箭射不到它,快到敌军也奈何不了,直至两军放弃,远离高台,鹦鹉念念都没停歇。
寄居体内,少年对念念说“我们歇一歇吧。”可念念不愿,念念说“我们回家,去见母亲。”少年想,对啊,他现在是自由之躯,他会飞,可以穿越山海,他可以回家了,可以见母亲了。
可少小离家的他啊,远离千里的家啊,他不记得路了,他真的不记得了,因为不记得,他又是内心惭愧,他不仅不记得回家的路,就连母亲的容貌也已不记得了,念念说“没关系,母亲一定认得你。”可就是这样的安慰,最后也落了空,母亲不记得他了,母亲疯了。
起初听到唯一亲儿丧身火海的消息,母亲也只是锥心刺骨,也“只是”罢了,可后来谣言四起,人人都说她的儿子鲁莽无知独闯敌军逞匹夫之勇,结果却做了敌军的笼中囚,又说他贪生怕死仗着自个有张好面孔,做了敌军首领的帐中人床上宾,说他如何魅惑人心,如何搔首弄姿……母亲不信,她的儿子不是这样的,她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她的儿子读圣贤书恭顺礼让……流言不熄,如大火一样吞噬了母亲的心,母亲疯了,整日痴疯傻笑,站在门前等儿子归来,可等来的也只是山河沦陷的消息。
人们又说,她的丈夫没有用,打不了胜仗,所以才至此国破家亡山河易主,但是好在,她的丈夫回来了,在将军府被洗劫一空之后,将军回来了。丈夫归来,府内仅留下来的丫鬟伺从欣喜不已,就是逃,有将军带着,也能好上一些,结果,将军回来,见到夫人如此,竟不带她走了。丫鬟侧面打听,有人说将军在归来的途中救了无数个小娘子,这其中定有属意于他的,夫人嘛再娶一个就是了,带着这么个疯婆娘,啥啥不能干,还累赘。
丫鬟替夫人叫屈,说“夫人等了数载,孤身一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游走于达官显贵之中,替将军谋划,将军怎么能如此狠心?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丧失了唯一孩子的女人,她没了孩子,没了丈夫,将军让她怎么活?敌军进城,是怎么一番景象,还要小的说吗?将军求您带夫人离开!”丫鬟将头磕破了皮,可将军与众人也只是听到了那句“敌军进城,是怎么一番景象”,是啊,敌军的德行众所周知,为钱、为女人、为一切可以裹腹的东西……将军想那个无知的废物已经引得谣言四起,让他受人耻笑,任他如何解释人家也只当他是顾忌自己颜面罢了,如若此时再有个被辱的夫人……就这样,将军觉得自己不能再蒙此辱,命人将夫人杀了。
听到这个指令,丫鬟连眼泪都忘了掉,也只是张着嘴,欸了一声。丫鬟狂笑,说“世人都道男人凉薄,我当将军不同,原来都是一样的,尘际冤枉,夫人冤枉!”
尘际,雁尘际,少年名讳,已长久没被人念起了,然而,就是这名讳,在夫人死后,在将军逃离故国在另娶妻生子之后也给夺了去,他又得一子,依然叫尘际。
时隔几十载,少年念念孑身一人,当初陪着他的鹦鹉灵识也早已魄散。观完全局,少年问“仙人,你说,我怨的没有道理吗?”花亦侬沉默,花亦侬想,如果事情只到少年被火吞噬,他还能为将军争辩一句,说一句是为了减少伤亡,说他为了部将舍弃亲儿也好,说他大公无私也好,这总还是一句好话,可后来的事,花亦侬实在无法为将军辩解。
少年念念说“如果他自此终老也就算了,可他偏偏因缘际会,成了不死之身,凭什么啊,我凭什么啊,我的母亲凭什么啊?人人都道死后脱离苦海,转世也可再为人,可母亲不记得我了,我没有母亲了,她不是我母亲了!人死灯灭,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世间的繁华母亲不曾享有,这世间的欢聚她也不曾享过,凭什么他却可以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万年,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少年将军,少小离家,死于大火,淬炼成魂,他在这幻化村外等了数十载,生怕被噬魂虫吞了灵识,忘了母亲,一直用怨念镇压,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到幻化村,去把那躲起来的所谓的父亲斩首以告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