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桢的爷爷去世了。
在一个春风和煦,在一个草长莺飞的下午,去世了。
大门口有一把竹制躺椅,老爷子平时都会在上面坐着晒晒太阳,然后等简桢放学回来的时候,就会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站起来,然后固执地接过孙子的背包。
不远处田野里的稻草人总是在随风飘荡,老人的衣服下摆也同样如此。
不过那天没有。老爷子闭着眼一动不动,神态安详,像是睡着了。没有应和他回来的招呼声,也没有拄着拐杖站起来拿他的背包,连那平时一直飘啊飘的衣角,也因为盖在上面的庞大草帽而没了声息。
一贯沉默的简桢更加沉默了。
不是说亲人离世对他产生了致使失声的悲怆;恰恰相反他知道老爷子年纪已经太大了,还在呼吸的每一分钟似乎都是从阎王那偷来的,早晚会有去世的一天;
而是少年突然发现,对于他来说,家庭二字的概念在此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简桢并没有很扯淡地去想自己从今往后继续存在的意义。他只是觉得孤独。
他并不总是孑然一身。他跟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朋友也不少,但那种朋友……似乎远远不够。他需要的不是社交产物,不是这些只要同过窗就必定产生羁绊的人群,他需要的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简桢没有把爷爷去世的事情告诉学校里的任何人,因为对他而言,与快乐不同,悲伤是无法分享的。他很冷静地咨询了一家得体的殡仪馆,很冷静地支付了费用,很冷静地在只有寥寥几人的葬礼上听完那个陌生人的祷告,然后把老爷子葬在他走的地方——那片郁郁葱葱的田野——好让稻草人一直守望下去。
这样的表达可能稍许矫情些。他突然回想起某一个夏夜,自己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床上,戴着老式的线控耳机。耳机还没来得及播放任何旋律,远处旷野里传来的阵阵微弱蝉鸣就率先钻了进来。他起身下床,注视着一片黑暗,片刻之后又躺了回去。
老爷子没有遗言,于是简桢只好把他平时一直念叨的话当作遗言,比如做事认真,比如遵循内心,比如守时等等一系列每个长辈都会说的大道理,然后继续日复一日的生活。至于亲人离世所产生的影响,在本就沉默的他这里,也看不出些什么。
他顺利地从高中毕业,凭借优秀的成绩获得了去十六号空间站进修的名额。
简桢本不愿意去,但一想到自己继续呆在这片土地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于是决定就顺着这条路一步步走了。
…………
…………
“但他没钱。”
喻十六看着手上的资料,说道。
“确实。”罗局揉着惺忪的睡眼,给自己接了杯水,“政府给予的补贴固然丰厚,可减去学费学杂,减去房租水电,这孩子恐怕连应付物价都是个问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次选取回档者是有高额报酬的,他应该就是那时候报名了。不过这小子也真是够玩儿命的,电子海报上肯定有危险系数评估的吧。”
“他能不玩儿命么?反正身后也没人了,一股脑儿往前冲呗。结果也挺玄乎,刚好给他撞上了,万里挑一的备份能力他还真有。”罗局走回床边,苦笑说道。
喻十六打量着照片上的少年。少年的脸庞顺服平静;略有些小的眼睛,略有些大的鼻头,以及两侧同样柔顺平静,搭在眉梢的刘海。
“他的父母呢?为什么资料上没有出现?”
“母亲姓许,父亲叫简喻,跟你姓氏一样的那个喻。”罗局道,“说起来也挺诡异,这对夫妻资料一片空白,我们能查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只知道简喻在简桢很小的时候就离奇失踪了;他的母亲后来得了某种不治之症,去世了。”
“离奇失踪?”喻十六忽然想起来致使他步入这一切的原因。
“凭空蒸发。我们没有从邻里中问出哪怕猜测。他们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他父亲是什么时候,就好像存在被抹除了一样。”
“是因为这个着孩子才去跟他爷爷一块儿生活的吗?”
“这就得等见了本人才知道了。”罗青松耸耸肩膀,“虽然我觉得按他的脾气也不会说。”
喻十六叹了口气,心道也是。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球体的影响呢?”
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喻十六还是问了一句。他在问简喻失踪的事,想必罗青松也听懂了。
“毕竟是十几年前了啊。”罗青松摇头否定,“虽说目前来看,那个球体理论上的确拥有通过折叠空间来超越光速的能力,但十几年的时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喻十六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觉得有些好笑。
不久前的某一天,在那个淡蓝色球体突然爆炸,然后赤裸裸出现在全世界面前之前,又有谁能不把这一切当作天方夜谭呢?
人是伟大的。可似乎只有人们自己不认可这一点。
“这孩子现在在哪?”喻十六没有继续关于他父母的话题。
“就在局里。邵博士在帮他们做一些相关训练。”
喻十六点点头,目光再次回到那张柔顺少年的照片。
“我想单独见他一面。”
罗青松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
…………
时间倒退回五天之前,第二月球。
简桢背着双肩包,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进了训练室。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握着背包带子的手也攥得很紧。这里的一切与他一直以来所处的环境大相径庭,包括来到空间站后的学生生活。
“局长和喻先生会在半个月后抵达空间站。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们会对你进行训练。”工作人员耐心说着,然后递给他一个制式电子手链。
“在这之前,我必须再次跟你强调一遍。”
简桢正打算接过,那人的手兀地一缩。
“你即将投入的项目,没有任何先例,我们也没有任何经验,准备手段也仅仅是靠那些科研人员的理论,以及部分先驱的经验。”
说到这里,他把音量压了压。
“孩子,你现在是空间站的大学生,这个身份足够你在以后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为这个冒险实在是太不值得了。虽说备份者会被强制要求回档,但要想脱离总归是有办法的。”
简桢心里有些触动。他看向工作人员的胸牌,记住了他的名字。
“谢谢你,吴叔叔。”他还是接过了手链,“我有我必须加入的理由。”
吴为叹了口气,没有再试图劝说。
“这个东西就相当于你的身份卡了。接下来这两周你将一直呆在这里,我先带你熟悉下环境;诶对了,好像还有个小姑娘来着……”吴为一边说着,带他向休息区走去。
简桢面无表情地跟着他走,四处打量着这里。
想象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高科技产物,这里通通没有;包括这个手链,好像跟平时用的钥匙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他到底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但也只是微微。
“来空间站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