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舒缓眉峰,带着瑟缩的笑转过身。
“丞相大人,早啊!”
“早。”
墨夙渊抬起视线看向殿上的王位。
“太子想登基吗”
问得如此直接。
偃怔愣了一会儿,口吻淡漠地说:“想不想是一回事,会不会是一回事。”
“先王逝世好些天了,换做谁是太子都会迫不及待的想继位。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臣也想早日辅助新王。”墨夙渊眼风一侧,看着偃,“但不免思量。您知道,要不要更换继承人的事悬而未决,先王临终时都未交代。做臣子的,不得不费心揣摩。为了国家大业,也还得慎重考量。”
“考量”偃想笑都笑不出来,“拿我的智力和一个九岁的孩童作比较”
“非也!”墨夙渊略一沈吟,“臣怎麽会做如此肤浅的比较,您是在嘲讽自己吗有时候觉得,您与二殿下一样未谙世事。”
“你说的是生活中的见识,还是谋略不错,经验是让人畏惧。所以,在你面前,我既没有招架之功,也没有还手之力。”
“太子说笑了。我的确比你老,可人获得成功不是靠经验决定。”
“丞相的优势不只是经验啊。”
“你以为呢胜利女神不会眷顾懦夫!”
偃的脸色不好看,对方的自得令他感到了鄙夷。
“想做英雄,首先得提起勇气来面对局势。要在风起云涌的时局中胜出,还需有过人的智慧。”墨夙渊点点自己的脑袋。
“如果两个智勇双全的人对在一起,又将凭什麽取胜”他盯着墨夙渊那对成熟的探不清虚实的眸子。
殿外的光线逐渐大亮,沈稳刚健的声音也在扫荡着室中的y暗:
“大智大勇是在乱世中披荆斩棘应有的品质,想走出逆境,光靠这两点还不够。真正的秘诀,是忍耐和执着。不会因为敌人的刺激做出轻率之举,也不会意气地放弃想做的事。养其全锋而不轻用其锋,这个道理几人懂得”
偃静默的站着,忽然的,他对这个人的印象有了一些变化。他一直不屑於墨夙渊跋扈的嘴脸,认为他野心昌盛,诡计多端,不料,他对世事和人有这样清晰的认知,冷静,沈着。败在他的手中,似乎是可以心服口服的。
“为何同我讲这些”
“让你去得安心。”
“丞相大人是要做决断了”
墨夙渊点点头。
“好大的胆子……”偃说道,预料到了什麽。
“朝中拥戴二殿下的人越来越多了。”
“是你在鼓动吧。”
墨夙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前日二殿下小憩突然被毒蛇咬伤,这莫名其妙的事,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好在没有大碍。”
“这事……”
“大概你比我更清楚。”
“有人在暗中中伤我。”
“太子殿下,您还是不明白!把柄都是自己留给敌人的。”
“如果不是你的逼迫……”
憎恨之情打破偃脸上优雅的平静。
这个时候,殿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不多一会儿,朝臣们陆陆续续地进殿了。
看到殿上的两人,大家都感到气氛怪异,却都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卷一鹤唳王城(7)
“红素夫人到!”
太监的唱报声也在此时来瞧“热闹”,堂上的人面面相觑,喧哗起来。
“娘娘怎麽来了”
妇人来朝是少有的事。
大家有些疑惑。
然而也有少数几人露出了y猾的神色,好像知道有戏看了。
地砖上投入一个婀娜的倩影,红素夫人的身姿出现在门口。即便是宽袍大袖,也不减其玲珑的韵致。妖红裙裾摩挲地面拖出沙沙的声响,随着主人漫步到殿内。
她缓缓站定,髻侧缀的簪花明艳照人。
“人都来齐了吗”
墨夙渊环顾朝野:“差不多齐了。”
未及落音,又有几个大臣走了进来。
“啊,都到了。……娘娘,这边请!”墨夙渊将红素夫人引到中央上首的位置。
偃还在暗自气愤,此刻更察觉到气氛逼人。
“太子。”
“娘娘。”偃拱手。
“你在恨我和鹰隼吧”
“娘娘何出此言”
“你的父王留下了巨大的遗产。”
偃内心苦笑:所谓巨大的遗产,不过是权臣与奸妃。
红素夫人说道:“你忌惮鹰隼夺走你的身家。”
“鹰隼和我是同宗兄弟,我内心里绝不恨他。”偃说得坦诚。
“一旦扯上利益,兄弟也会成为仇敌,是吗”
“我,我没有这麽想过,不知娘娘是怎麽想的”偃瞅了一眼红素夫人,又低下眉目。
“我也不想与你为敌。”红素夫人的神情陡然变冷,“但我的隼儿已经被你害得卧病在床,差一点儿就随了他父王的脚後跟。对於此事,太子还要强辩麽”
大殿仿佛密不透风,十分闷热,一滴汗珠顺着偃的鬓角滚落下来:“朝廷上下都盛传是我暗施毒手,我说什麽都无用。”
“您的确是百口莫辨!丞相已经找到了确实的人证。”红素夫人看向墨夙渊,给出了一个眼色,墨夙渊吩咐左右:“将赵思翔带上来。”
听到这个名字,偃只觉得双脚虚浮。
没多久功夫,赵思翔被侍卫带到大殿,他两只眼珠游移着,在堂中寻到太子的那刻,他心虚地低下了头。
“赵思翔,当着众人的面,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丞相威严的喝令。
他试着抬了抬目光,慢慢启齿:“是……太,太……”他尝试了几次,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你只管放胆说,此事绝不会……祸及你的妻儿。”
丞相嘴角带着狡诈的笑,赵思翔的内心仿佛被利物猛刺了一刀,他咬着牙闷声道:“是……”
“那就说吧。”
他勉强抬起视线,正对着太子,那眼中有胆怯,有无可奈何,他踌躇良久,说道:“杀害二殿下正是太子的意思。”
“不是吧”墨夙渊故作惊讶地拖长语声,“二殿下可是太子的弟弟,出於什麽原因,他要置自己的弟弟於死地你可不要污蔑太子哦。”
“除掉了二殿下,太子便是唯一的继承人。他便可以如愿即位了!”既然已经道破,赵思翔干脆一条道儿走到底,把什麽都说了出来。“参与计划的人还有蒋毅。”
“住口!”官员之中的蒋毅出声厉喝,“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胡言乱语”
“西郊外面有个养蛇的农夫,毒蛇就是我按照蒋毅的吩咐从他那儿弄来的……”赵思翔面上肌r颤抖,显得很激动。
“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实在错看你了!”蒋毅怒不可遏,抡起拳头就要冲过去。
“快,快拉住他!”红素夫人挥动衣袂。
“罪臣蒋毅,y谋毒害二殿下,查证属实,羽林卫还不快将此人拿下!”墨夙渊轻轻张口,气定神闲,对於之後的事态他已经有了确切的把握。偃的英明扫地,他可以轻松的扶鹰隼上位,成为熙国的掌权人。
慌乱显现在偃的眸中,他明白赵思翔的一击对自己是致命的,但是对於这个结果,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想到红素夫人虚荣的x情,鹰隼黑不溜秋的样子,他……双目微红,实在心有不甘。
周围的环境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归到他的身上。
红素夫人道:“太子殿下还有什麽话说”
、卷一鹤唳王城(8)
“太子是无辜的!”在侍卫的压制下,蒋毅奋力喊道:“这是我私自策划的,太子他毫不知情!”
“别嚷着与他无关。”红素夫人勾起唇角,“隼儿死了,受益的人明显是他。”
“这只是我们做属下的要为主人讨一个公道!”
“这是我听过的最残酷的公道。你说太子无辜,我的隼儿又有何辜”红素夫人的气势愈发凌人。
“你们暗中阻挠太子登基,不就是想y谋篡权吗”
“一个待定的太子,是上是下还很难说呢,我们篡的什麽权我的隼儿同样有资格继位。羽林卫,将人犯带下去,稍後交由丞相发落!”她没有兴致再跟蒋毅争辩了。
“太子……太子是冤枉的,太子是冤枉的!你们这帮奸人……不得好死……”
蒋毅的呼喊声越去越远。
“太子殿下当真能问心无愧”红素夫人走近偃,目光似是在奚落他的失败。
偃起初是沈默的,而後轻轻摇摇头,苦涩的低低笑起来。
红素夫人古怪的看着他。
突然的,偃扬起手,猛地掴了红素夫人一记耳光。那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中尤为响脆,每个人都为声音所慑,不曾想到太子会有此举动。
他恨红素夫人。他瞳孔中汹涌着恨意。这个女人的出现扰乱了他的生活,他的命运。
东g,看起来尊贵,其实很像一个火山口。多少人的yuwang沈淀在这儿,多少人的心思在这儿躁动,而那个坐上太子之位的人,不表示他能顺利坐上王位。相反,在即位之前,为了避讳王权,做太子的不能结交朝里的大臣,尤其是有兵权在手的封疆大吏。稍有暧昧,就会被看成心怀鬼胎,企图谋反。凭你长上几万张嘴都要说不清了。
而另一方面,先王在内政上偏听丞相,偃的能力得不到体现,也就无从得到朝臣的支持和嘉许,地位自然一天天下降。何况他的x格如此羸弱。他苦笑着低下头,到头来,不知是该恨父王,恨奸妃恨权臣,还是该恨自己……
红素夫人抚着灼热的脸,压下怒火,对墨夙渊道:“丞相,太子德行有亏,事到如今,也只有按大义行事了。”
墨夙渊扫了一眼众人:“诸位都没有异议吧”
“这……”有个大臣想要出声,旋即被另一位大臣拉住了。
大家再不见动静,许久,墨夙渊郑重宣布:“此刻起,偃不再是熙国的太子,我等当辅佐二殿下鹰隼继承大统,延续先王遗风,打造熙国盛世!”
不等他说完,偃已经耐不住难堪,拂袖愤愤离去。
天气转热了,房姬在殿中泡制解暑的凉茶。盘坐在矮几前的她,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地上,柔软的裙袍是大殿里的一处明亮。偃“!!!”地走入,灰败的脸色像经秋枯黄的荷叶。
“太子”房姬停住手中动作,慢慢起身。
“别叫我太子!”
“太子……”
“我说过了,别叫我太子!”
“您……您这是怎麽了”
偃用力捉住房姬的双臂:“我……我被废了。”
“废……了”
“废了!”泪水无声的流下来。
房姬的手臂被丈夫握得生疼,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歇斯底里的怨恨和崩溃。之後一切归於宁静,偃像一个虚弱的孩子一样躺进了她的怀抱,任由妻子软和的手抚m鬓边。
风轻轻吹拂着,那个早上,他们在殿中说了什麽无人知道,然而画面却是那样的宁静,美好。飞来的燕子停在窗沿上舍不得飞走……
、卷一鹤唳王城(9)
“殿下,东西都收拾好了。”
今天是偃遭流放去洪江的日子。
房姬悉心打点好一切,收拾了几件路上换洗的衣服放在偃的枕边。他看了一眼,心中承可。
“这次去洪江,路上要走一月。东西不必太多,不过你心爱的,想带上就带上吧。g中,咱怕是回不来了。”
房姬点点头。内心交织着悲痛和无奈。
她什麽都不要,就想着有朝一日能重回王城,重回兰g这个权力中心。虽然前日和偃在殿中长聊了很久,释怀了很多,但听到“回不来”三个字,还是忍不住动容。若是回不来,活下去还有多大意义
原来心如死灰是这麽难过。
“阿房,莫多想了。”偃的手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她勉强微笑,抬起视线,一身嫁衣的珠玑公主出现在门口,神情坚毅地望着偃的背影。
“哥哥。”
偃转过身子,眼中映入夺目的红色。
“妹妹,你穿嫁衣的样子真好看。”
“正是想让哥哥看看,所以我过来了。没想到你会比我先走一步。”珠玑来到偃的跟前,跪下。
“父王母後都不在了,长兄为大,妹妹在此拜别哥哥,愿哥哥一路顺风!”
偃用手捧起她的脸:“我的妹妹长大了,懂事了。今後,哥哥没有能力保护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遇到困难,要像小时候那样咬紧牙关……你会幸福的,我想,戎狄的大王会很疼爱你的。”
“嗯!”
珠玑使劲的点头,情难自控,还是滚出了一滴眼泪。
偃蹙起眉,暗语着:“原来我们都是在自欺欺人,在自我安慰啊……这个时候,我们为什麽不能抱在一起痛哭一场王室的孩子,真就不能随意脆弱吗”
“站起来,让哥哥好生看看。”偃调整好心态。
他扬起眉毛愉快地审视珠玑。妹妹的面孔令他想起了母亲。她果真是一个大姑娘了。
“你今天真漂亮,我想你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他称赞道。
珠玑的脸上泛起红晕:“哥哥你骗人,房姬姐姐才是你眼中最美的新娘吧!”
偃转向房姬,两人甜蜜的对视一眼。
“王上驾到──”
房外传来太监的吆喝声,尖利的声音像是示威。
“要去迎接吗”房姬提醒道。
今时不同往日,偃被拉下马後,二殿下鹰隼已於昨日完成了登基仪式。还真是迅速呢。
偃点头,向门口走去。房姬和珠玑紧跟在後面。
“恭迎圣驾。”
殿门口晃动出王者的影子,偃领着众人在大殿中央跪伏下去。
鹰隼缓缓走近,他的腿伤还未痊愈,步子比起从前迈得小多了。
偃觉得,那双屐履走过来的时间是极漫长的。好像自己已经跪了很久了。
“不必多礼。”它总算来到面前。
“谢大王。”
偃竖起身,自己的身量远远超过了鹰隼的小身躯。这又使他觉得可笑而可悲,但,命运定格了。
“听说你要走了”
“不多会儿就要启程了。”
“我想和你说说话,叫他们都退下吧。”
鹰隼童音未泯,说话的感觉中却带着成熟。而偃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孩子在学大人说话,假装老成罢了。事实上他的态度是高傲的,令人反感。
“你们先下去。”偃还是依了他的意思。
、卷一鹤唳王城(10)
“现在只有我和你,不必拘谨。”
殿内静得出奇,鹰隼的话叫人忍俊不禁。对着一个九岁的孩子,还需要拘谨麽他是大王又怎样,他能胜任这个角色麽
偃在内心嗤笑着他。
“王兄不必拘谨,把我当成你的弟弟,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是。”
偃对上鹰隼的视线。这一秒,心中忽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未曾和鹰隼独处过,未曾这样安静的和他对视过。他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家夥的眉目间散发着令人畏惧的锐气。竟让他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鹰隼轻松的笑问。
偃缄口没有说话,想到鹰隼的腿伤,还是有些心虚。
鹰隼想了想,说:“你喜欢我做你的弟弟,却讨厌我当大王,是这样吗”
“你已经做了大王,我不会再做他想。”
“你在心里恨我。”鹰隼蓦地正色。
“不,我对你的母亲说过,我内心里绝不恨你。”
鹰隼走近两步,锁住偃的目光。
大殿内很空旷,周围的陈设仿佛凝固在了冰冷的静默中,唯有他们两人站立的地方有一点轻微的鲜活。那是两种气质的较量。
一种稚嫩,不驯,透着直来直去的莽撞;一种年轻,矜弱,举着自以为是的正义。
“我知道你还在讨厌我,你的神情告诉我,既得到了王位,就不要轻贱它。”
偃很意外,鹰隼竟道破了他的心意。
他不怨恨鹰隼当上大王,真正让他痛恨的是鹰隼不能当好这个大王。
“王兄,我们本该是很好的兄弟。”
这个孩子居然在教导他要维持手足和睦
“不管王兄是怎麽想的,我的心中,绝不恨你。”鹰隼指了指腿上的伤,笑了。“这些都不足以拉远我们的距离。”
他的话打动着偃的心。
鹰隼,你真的懂得道理和感情吗……偃在心里揣度着,叹了口气:唉,也只能听凭天意了。但愿你能给熙国王室带来希望。
他蹲下来,握住鹰隼的手:“你说的不错,我们本该是很好的兄弟,不该任由外人挑拨,互相仇视。王兄一时糊涂,愧对於你。希望你真的明白大义,做好熙国的王。不要像哥哥这样,成为一个只会生闷气的懦夫。”
面对偃的肺腑之言,鹰隼诚挚地点头。
“这天下是你的,你会比哥哥出色……”
“多谢王兄厚爱!”
鹰隼後退一步,施了一个大礼。
一种温暖的感觉霎时填补了偃空落落的心房,他从鹰隼的身上似乎找回了失去的信心。
“喂,臭小子!”
未免耽搁偃启程,鹰隼很快的离开了。刚走出大殿,珠玑从里面追了出来,还像从前一样叫他“臭小子”。
他回过头来,故意问道:“你叫我什麽,珠玑公主”
“哟,学会摆架子了。”
珠玑三两步走上前,冲他招招手。
鹰隼不情愿的,背着手来到她身边。谁知这个刁蛮公主一把揪住了他肩上的衣服,把他拽到嘴巴边上,一阵嘀咕。
“笨蛋姐姐,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鹰隼拗开她的魔爪,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说道:“想看我胜利,你得好好活下去,把命留长!”
“混蛋!我才不是短命鬼呢!”
珠玑拢住声音大喊道。
鹰隼含笑转过身去。房姬从殿内走了出来。
“你跟大王说了什麽”
“没什麽,我叫他有朝一日打败戎狄,把我抢回来!”
有朝一日……房姬望着远处鹰隼弱小的背影,抿出一抹飘忽的笑。
鹤唳王城,这是一个多麽惊险的地方,波谲云诡以不可预测的姿态料峭其间。兰g,这个靠眼泪无法生存的g廷,能许诺人一个安心的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