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真地没有想过这事。与其说不想,不如说是不自信,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一颗演员的细胞,我家里世代也没有一个人吃过演员这口饭的。我先天既没有遗传到做演员的基因,后天也没有受过一天的培养,哪怕是来自精神上的或口头上的培养都没有经历过。于是不停地摆手,自嘲地笑道,“我能行吗?”这么颤颤噤噤地问,其实也是百分之百的否认。我哪能行?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去当演员做明星。我从前有过理想,很多,比如当诗人呀、科学家呀、教师呀、医生呀……什么梦都或多或少的做过,归纳起来,都是些高尚的梦,就是没做过演员梦。就好比从来没做过去当农民、当乞丐、当清洁工的梦一样。倒不是因为觉得当演员跟这些职业一样是卑微的,而是,相信做演员就同做作家一样,是要讲个天赋的。
我全当这是阿帆说的一句玩笑话。可阿帆却不当这是一个玩笑,他倒真的为这事儿忙活儿起来了。
阿帆这家伙一双不大的眼睛贼灵贼灵的,脑子也活络,野心也大,属于典型的那种敢想敢做的人。但后来,他没有将敢做敢想进行到底。阿帆的血液里其实还隐匿着一种不自信的东西。
这让我后来至永远都会明白一件事儿:家境长期处于窘迫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很少有真正自信的。
自卑,真正来自于物质的贫乏与生活的窘迫。阿帆随着年龄的增加,阅历的丰富性,他的弱点也就慢慢浮现出来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阿帆早就看出来了我想离开南京的愿望了。
阿帆怂恿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不如咱俩一起去报名试试,是骡子是马,咱们去骝骝才见分晓呀?!”
我越来越从阿帆的说话的语气中看出他想报名的决心了,我思忖着:“这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但我还是有些犹豫,因为这不亚于一场赌博。一个再傻的赌徒,也会在下注之前要掂量掂量结果的。虽然结果只有两种:不是输就是赢。
同许多赌徒一样,我害怕输。我一输了,我就会遭遇“酱油泡饭”。酱油泡饭永远都盘踞在我的思想里。我想我的脸色已经有几分苍白了。
见我犹豫不决的样子,阿帆又说道:“看你担心什么?我都豁出去了,你怕什么?至少你输了你老爸老妈还有个成衣店给你。”阿帆拍拍我的肩,十足的鼓动:“没问题!你我论长相、气质、身高、学历,年纪,要哪样儿有哪样儿。”他把招生条件一一念与我听,然后问我:“今天几号了?”
我从寝室里挂着的那块一米左右的条形镜子里偷偷“简验”了一番我和阿帆的模样。阿帆说得一点不假,我们长得的确不赖。
“想什么呢?我问你今天几号了,怎么不吭气儿呀?”阿帆在我脑门儿上扒拉了一下。
我慌忙地将眼睛从镜子那里移到手表上,看手表的日历显示,说:“三月二十七号呢。”
“明天就是三月二十八号了。”自言自语的笑道:“你听听,二十八,两个八,也就是发发呀。这数字吉利着呢。后天是最后一天,不大可靠,所以明天我们必须要去报名。就这决定了呵。”
北京。真正让我动心的不是作演员,而是“北京”这个地名。
是的,我想去北京。它离南京可有点距离。
可是,不是也有赌博赌赢的人么?!我渐渐发现,原来我也有我爸的那种不赌钱财赌命运的赌习。
阿帆说得没错儿,这年头哪个不梦想做演员的?做演员多么风光呀?哪个做演员的不是香车美女别墅的?名利双收的好事,怨不得别人不去争不去赌的。
阿帆也是一个好赌的人。
阿帆的一番话,说得我飘忽飘忽的。我着实动心了。
我狠下心做出了和阿帆决定去报考电影学院的事。
我和阿帆事先是商量和约定好了的,去报考电影学院的事咱俩谁也不准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只准我知、你知,天知、地知。本来做出的决定意志就不够坚强。哪还经得起同学、老师和家长出来劝说或阻拦的?
决定下来后,我们立马去照相馆照登记照、生活照,复印身份证、学生或学历证。一天时间,所有的御前工作都做好了。
第二天,我们去赶往电影学院在南京某电视台设立的报名地点报了名。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我和阿帆在外面开香槟庆祝,祝福我们在以后的考试过程中一帆风顺。
一个星期后,我们接到了考试资格通知书。
拿到通知书后,我们先开始有些犹豫,因为考试分为几个步骤:初试、复试,三试。要完成这几个步骤最快也得十几日,长达一年之久。而且还得到北京上考前辅导班。
怎么办呢?这事真的叫我和阿帆为难了。
“除非我们离开学校。”我坐在床上自言自语的说。但不是出于内心的话。
“为什么不呢?这主意也不是行不通啊。”阿帆提高声音,非常赞成我的这句不是出于真心的话。他说:“读完大学就保准一定有工作吗?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去搏一搏。”
几天几夜,我都在想一个“要不要离开南京大学”这个问题。这真是一个难题。这期间,从来不愿意站在现实里来考虑问题的我,总没有停止过结合现实来慎重考虑这个问题。我承认,我学会了从现实考虑问题不是不同爸妈的经历中潜移默化过来的。尤其是爸妈双双下岗的那一年我们家遭遇的那些窘迫的日子一一再现我的脑海。而且,电影学院是多少青少年渴望的梦呵?我或者阿帆就一定能考进去么?
北京,北京呵,中国的首都。中国的心脏。于我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不过是外面的世界对笼中之鸟的诱惑。演不演员的,倒是其次。
我始终感到有些顾虑。在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我竟然想到我的未来。迄今为止,我还从未独自处理过任何决策性的问题。因而,我始终处在思想矛盾和思想动荡不迎风之中。我始终在以“酱油泡饭”来掂量未来的轻重:积极的反思或处在消极中反醒。
当然,阿帆所提到的香车美女与别墅像个无根之木一样悬浮着在我每夜的梦里。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到达梦里更遥远和更难的地方了。甚至比去天堂还难上几百倍。因为人间尚且还能创造出一个住得进去的天堂出来的,但有谁有那能赖创造出一个可以在现实中触摸得到的梦呢?
我从前不大喜欢做梦,或者有梦时我也不承认那是梦。我只承认我人生中有被确立的目标。我相信我确定目标是我此生能够靠近和达到的。即使达不到,也几乎是可以靠近的。就象我没考上清华或北大一样,我不是照旧考上我爸妈心仪的著名的南京大学吗?
可以说,阿帆是第一个使我敢做梦、相信我有梦并带我走进梦,然后又去努力打破或实现梦的人。其实,这是我生活之外的、额外添加进去的一个梦。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曾做过这样的梦。
意外之间闯进梦境的梦,谁说它不是梦?比梦更真实的梦。
因为报名的时间有限,不容许我们再三的犹豫。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一个星期里做出决定。
是的,我们终于还是背叛了现实。也背叛了父母。——我们的父母还蒙在鼓里。
我和阿帆在向学校交了退学报告后,各自又匆匆忙忙回了一趟家。不是为了告诉父母自已已经向学校退学的事,而是想办法从家里弄一笔钱。
我们需要一笔钱。
按事先说好的,我们在第二天晚饭之前必须在学校门口见面,然后一同去开往北京的火车站。
我从父母那里要了一点钱。当然是用一个可靠的谎言来骗取的。我的谎言是我们系要派几个学生到北京去实习半年。父母对大学教程如何安排一窍不通。他们没读过大学,如果读过大学了,就会轻而易举地将我的谎言给揭穿。再则,因我向来不怎么说谎,他们也向来信任我。他们听后并不怀疑。妈妈由她房里神神秘秘地捣腾了好一会后,把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交给爸爸,然后由爸爸给我。我一看那方方正正的东西就猜出那是钱。
“这是一万块钱,你先拿着。”爸妈平时虽然很节省,但从来就不在我的教育上吝啬钱。
“一万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一次性摸过一万块钱呢。一万块钱于我家来说,也不算是个小数目。妈妈捣腾那么久就足以说明一万块钱的分量一点都不轻。
我在学校门口等阿帆差不多等了一个钟头了。阿帆住湖南,有些远,所以我也没怎么怪他。我告诉阿帆说,爸妈给我一万块呢。阿帆听后脸涨红,明显的自卑感。他的爸妈只给了他一千元。后来我知道,阿帆说了谎,事实上他家里只给了他五百元。
我是从阿帆揉成团的信上知道的,信上说,“……家里也只能拿出五百块钱来,你暂时先用着,跟老师好好说说,缓两个月……”那另外的五百元是怎么来的,阿帆是怎么也不肯说的。我也装作不知道,免得伤了阿帆的自尊心。
他说,他爸妈只有这么一千块了,等两个月也许会多点的。阿帆还说,他爸爸单位在这几个月的效益非常坏。阿帆没说下去了,眼里噙着泪水。
我拍拍阿帆的肩膀说:“你的加上我的,也够了。不够呢,我们到北京去了再说,重操‘旧业’”。
阿帆听了。笑了。笑得很勉强、很难为情。
阿帆知道我所说的“重操旧业”指的是业余时间去歌舞厅唱歌赚钱一事。
当晚,我和阿帆坐上了开往北京某电影学院的列车。说老实话,我们的心里既为未来充满信心,但也对未来感到茫然而惶惑。我们说不准我们所作所为是对还是错,日后会为做出这样的决定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初到北京,我一下火车就站在月台上张开双臂,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像一只摆脱牢笼的鸟。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独自在异地。我感到万分激动。
初到北京,我们人生地不熟,压根儿就不知道电影学院的门开在哪边儿,极像两只乡下老鼠进城一样到处乱蹿。后来终于找到了,又不禁感到恐慌。
因为这年头,没点关系没点“经济实力”你就难得办成一件事儿。
早前在家里就听到父母提到他们下岗之事。也不是爸妈没有能力,而是爸妈没有后台没有关系才下岗的。
自然,我和阿帆也是在报考学生当中听到关于某些学生为能考上电影学院而在若干天前就已经跑好关系了。
我和阿帆明明听到这样的话,却都假装没有听到。是的,我们为来北京已经放弃了一切。
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除此之外,我们真的没有退路了。
我们对考试一无所知。
我们只有靠上辅导班来加强我们的知识了。
四月底,我和阿帆终于接到了考上人人渴望的北京某电影学院的通知。
这让我相信,个人的实力与努力是能够占胜“跑关系找门路的”。我和阿帆的实力是表里合一的。
我想,我们每个人活一回不容易。虽然每个人活得不一定都如意,但一定得活得有信心。我们自已不相信自已,还能叫谁相信呢。
经历这件事儿后,我变得非常自信,也就不再对未来心存忧虑了。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我兴奋过了头,不顾外面下着多大雨,我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爸妈打电话。高兴地将擅自退学只身来北京考电影学院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远在南京的爸妈。
爸妈在电话里听到我跑到北京来了并考上电影学院的事后,我能感觉到他们半天没说话一定是惊呆了。我能隔着一根细小的电话想象得到他们对着电话里儿子的叽哩呱啦个不停,却半天也不知道儿子讲的是什么的样子。
对啊,他们怎么会相信他们一向听话的儿子由南京大学发妖疯似地跑到北京去了呢?而且还某电影学院呢?
是的,他们的确不相信我会来北京。我在电话里作了好大一番努力解释后,他们总算相信了。然后,我就听到电话那头妈妈的哭泣声,爸爸也没做声,显然是在沉默。因生闷气而沉默。
明星?!这年头,孩子们怎么都往死里作“星梦”呢。
这是我平生做了一件由自已做出决定的事儿。
我和阿帆同时考上电影学院的表演系。阿帆比我大一岁多。阿帆还差几个月就二十岁了。我真羡慕二十岁。
拿到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对阿帆说我要回趟家,对我父母开诚布公地讲明我退学并考入北京学表演的实情。
这么些日子来,我心里一直感到对不起父母。因为我说谎,这意味着欺骗。我父母从来就信任我,他们信任我是因为我从小到大情愿冒着挨打的危险也不对他们说谎。
我回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要获得父母在金钱上的资助。这么些日子以来,我所带的一万块钱差不多快用完了。阿帆也找我借了相当的一部分。他一时也是还不来的,而且还指望着继续找我借。
因为表演系的学费真的很贵,不是一般的家庭所能承受得起的。阿帆的家境更难说。
阿帆不敢回家,他的父母听到他退学跑到北京来上电影学院后肯定不会给他一分钱的。
我跟阿帆不同,我是家里的独生子,爸妈再怎么生我的气,也会原谅我的。可阿帆的爸妈还有阿帆的妹妹。父母对他的爱退一步的话,就退到他妹妹那儿去了。阿帆不在意这个。阿帆喜欢他妹妹。他说她妹妹既聪明又漂亮。阿帆还说,从报考电影学院时起,他就如实地告诉了他妹妹。
我想起来了,对阿帆说:“不是说好了报考电影学院的事儿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吗?你怎么就失言告诉你妹妹了?”这是阿帆在我们考上了好久之后才告诉我实情的。我并不责怪他。
“哦,我妹妹可喜欢我呢。我叫她不告诉别人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阿帆很得意的说。
阿帆最大的苦衷就是缺钱。我有时候很庆幸,“计划生育”对于不怎么宽裕的家庭来说,的确不坏。只拿我们家来说吧,倘若我像阿帆那样有个弟弟或妹妹的话,我现在敢这样名正言顺的回去跟爸妈伸手要银子吗?
几天后,我搭上了开往南京城的列车。坐在回家的列车上时,起初,我是兴奋的,骄傲的,觉得自已从那么多考生中脱颖而出,实在了不起。可是,当我再回过头来认真想一想,我又考虑到表演系适合不适合我?毕竟,能成为大明星的又有多少人呢?听说,即便是全国最有名的电影学院表演系的成名率还不到1%呢。
想到这点,我的心情又暗然了下来,几乎连从前的自信心都要倒塌掉了。我不敢再想了。我真的是不敢再想了。
我把眼睛望向车窗外面,虽是春暖花开之际,我满眼里却还是一片空洞。而脑子里尽是父母得知我违背他们的心愿去报考电影学院的情景。
我想,爸妈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我退学的事儿。但也只是知道那书面上的“原因”。也许,我爸妈会联合起来,借校方领导的疏忽、轻信之由,大大的闹一场呢。这不是不可能的。
我和阿帆退学的理由一个说成是家里贫困所致,一个到医院买通医生开假病历休学。
回家之前我给爸妈打过电话,所以一回家爸妈都在家欢笑相迎。爸妈的举止大大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但很快,出乎意料又神速地变成了意料之中了。
“你们都知道了”?我问爸妈。
“知道什么?”爸爸淡着脸:“一个多月不见,又长高了一大截了。比你爸差不多高两个头了。只是,人大的,翅膀也硬了,学会飞了……”
“爸……”从落地镜子里我的确比我爸高出差不多两个头。我爸才一米六多一点儿,用现在的话说,我爸那个儿属于三等残废。我觉得我爸比从前我在家的时候更矮了。
妈妈怕我和爸爸话不投机吵起来,就凑到我爸面前,用胳膊肘子轻轻地碰一下他:“算了,就少说两句吧!这不是回来了吗……来来,科子,跟爸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将整个事情告诉了他们。接下来就正如我在火车上想到的一样的情景:爸妈虽然没怎么对我暴跳如雷的发脾气,但都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对我不理不问。
他们一句话也不敢骂我、抱怨我。我从他们的表情里猜出几分来了,他们怕我一听到他们骂我或抱怨我,我就会调头离开家、离开他们,甚至离开南京市。他们认为我有了可以一走了之的去处了——北京。我的翅膀硬了,可以飞了。而且想什么时候飞就什么时候飞。
我的执拗的性格父母也是见识过的。父母这回有点害怕我。
说真的,我这回不打算使用我的执拗了。我准备和言悦色的听任他们的发落和指责。我还得仰仗和依赖我爸妈的银子。
爸妈虽然没有冲我大发雷霆,但家里的气氛尴尬透顶了,像冰窟窿一样。我和爸爸妈妈是三个坚硬的雪人儿。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