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节。”又笑道:“这是紫竹。”蓝杏有点不乐意,疑心他又在笑自己,便道:“我岂不知道这些竹子,你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心里很欢喜,盛不下了,得倒出来一些。”沈亭之道。蓝杏啐他一口:“没正经话。”太阳照进竹林里,筛成了疏疏的余晖,森细地落在沈亭之眼珠上,若明若暗。
路在岭半,溪回山转,居高临下,沈亭之叫停了轿夫,要在这里下轿付钱,蓝杏淡淡道:“我自己付我的轿钱。”她在这时候想起要矜持些,拿几个银角子撑着自尊心。沈亭之也不客气,付了自己的钱,远远站在一边等,蓝杏转过身去,背着人,从贴身小衫袋里取出钱,一个一个放在轿夫手心里。下轿刚走出去几步,却见沈亭之跑到那轿夫跟前说了什么旋即才跟上了蓝杏。蓝杏问:“你刚才跟那轿夫说什么?”沈亭之摊开手掌,蓝杏认出是她刚才付的那几枚钱,沈亭之笑:“认出来了么?我跟那轿夫用新钱换的。”蓝杏愣住,瞅了他一眼道:“你是做什么呢,钱还不都是一样的。”
沈亭之摇头叹气,道:“你的就不一样。人家都说钱这东西脏,可我握着你装过的钱,不仅不脏,还有一种细细的体香,只有你有。”蓝杏别过脸去,低低笑道:“又开始胡说!以后我再不带钱了。”“那我只有感激,”沈亭之笑道,“你终于给了我表现的机会。”“呸,不耐烦用你的钱!我虽是个卖艺的,也不至于穷得手头没几个零用钱。”蓝杏扭头道。
“你看你,又说这种话,恨不得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沈亭之道。
“我哪用装什么小姐,我本来就是个不值一个钱的。”蓝杏赌气道。
“不值一个钱还有个说法,叫无价之宝。”沈亭之微笑着沉吟。蓝杏听了却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得好听,你是看准了我是个一文不值的才围着我转,反正骗了我也不用补偿。我若真的是无价之宝,你补偿得起么?”“唉呀,”沈亭之抱着头叫起来,“我若骗你,非得把自己卖了来补偿,卖一次不购卖两次!”“谁要买你!”蓝杏撑不住笑了。“别人我不知道,我知道总有一个人要我。”沈亭之静下来,默默看着蓝杏。
蓝杏避开他的眼睛,自己往前低着头走,心底浅浅浮着层稀薄的喜悦,更深的地方,蓝核的脸却悲哀的析出来。“我多希望没你这个人出现。”她喃喃道。站在山转临风处,湖边是一带古代褚红色的城墙,她的头发被吹乱,丝丝缕缕拂在脸上,犹如飘飘的胡子,有种恐怖的美丽。“我跟你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你送的那盒胭脂,我没碰过,你唱的戏,我不关心也不懂,你这个人,有时我真想忘记掉——”说着,她有些害怕,“你几乎毁了我。”沈亭之上前来,皱着眉,不胜怜惜握着她的手道:“我是——宁愿毁了自己,也不能毁了你。”他那口气,蓝杏有些疑惑,仿佛是很潇洒的口吻,带一点溜滑与随便。
“我看我自己,实在是个狠心短命的,”蓝杏抽开手,苦笑着说道,“不知别人会怎样看,就那样轻易地把我哥晾在那儿了。”侧着脸,她眼皮的深痕和嘴唇上的两道细棱就很坚硬的显在沈亭之眼里。沈亭之淡淡冷笑了一下,转过身,手插在长衫夹缝的裤兜里,来回踱着步子,“我见过你哥哥的,我也知道你怎么想他的。”“你又知道了?总是这样卖弄聪明。”蓝杏嗔道。
“如果我是你,跟那样闷的人成天呆在一起,不发霉才怪。”沈亭之笑起来。
蓝杏看着他的脸,心里一阵荒荒的凉。他是太有头脑的男子,他知道自己贪图刺激,他拿捏了自己的心思把柄,简直是太毒辣的人。
“我跟你讲个道理,我们这一辈子太华丽短暂,好的东西稍纵即逝,便只有马不停蹄去追赶,去享受,及时地抓住享乐的尾巴……从前我在德祥班子里只是个跑龙套的,有一天我去整理戏服,都是那些角儿穿的,石绿的,湖蓝的,粉红的,眼睛都直撑不住了,我那时心里只想着两个字——我要。从那以后,我下了苦功去练,去打通人脉关系,到底,我把那些名角儿比了下去……”他说着,眼珠子变得很黑,墨也似的一滩,缓缓浸过来了。蓝杏有些害怕,走远了两步,冷笑道:“可别把我当成你享乐的一部分。”
“那么,你难道没把我当成你享乐的一部分?”沈亭之笑了起来,潇潇然很不介意的样子。蓝杏怔了怔,说不出话,心里抑制不住一阵恐惧哀伤。彼此在一刻都有点不愉快。
下山时,沈亭之虽然勉强地说说笑笑,听来也乏味得很。过了寺院,琉璃红黄的屋顶掩埋在绿荫中,云影遮了太阳,大片的阴霾投射到山麓中,起伏的苍绿沉默在那云影里,古代皇陵的模样,有点暗涌的意味,蓝杏看着山色变幻,心里略为怅然若失。沈亭之这时忽然放慢了脚步,叹气道:“蓝杏,谁知道日后会怎样,不过,你看到这山色湖光,想起来——哦,有个叫沈亭之的人陪我来过,那就极好了。”之后,静了半晌,也没道别,竟自己扭头走了。蓝杏怔住,浴着凉荫的山风,心里轻轻叫了声:亭之。低了头,她眸间转添深意,深深浅浅的,竟满是他的影子。
晚饭吃得晚了,饭罢,蓝杏蹲在灶前往火塘里添柴,红光熏红了她的面颊。她准备把锅里的水烧热些,好洗碗。蓝七奶奶靠在椅背上,斜着眼看蓝杏,有一刻才慢吞吞开了口:“杏,给我冲壶茶去?”蓝杏应着要站起来,蓝七奶奶又道:“不洗碗啦?”蓝杏看蓝七奶奶是有意跟她为难,不免抬起手背拭着额角,苦笑道:“这会忙不过来。”“唉呀,你看你,蓝核不在院里练功嘛,叫他帮你!”蓝七奶奶咧着嘴剔牙,一半脸是微笑并抽搐的。蓝杏慌道:“不用,我自己可以,马上就好!”她现在简直害怕直面蓝核,今天回来,两人照面也是默然相对,她不能怪沈亭之是个厉害人儿,可蓝核那天在院子里对她的坦白更使她内疚苦闷,顾此失彼,仿佛是固执地希望这种局面维持下去,又哀痛这种局面的磨折,人历来是这样难以满足的。
蓝七奶奶不理会她的仓皇,朝着院里的蓝核喊:“蓝核,你进来,快点!”蓝杏说不出话,急忙转过身洗碗,手臂被水烫红了,麻木得没有感觉。蓝核果然进来了,蓝七奶奶继续残酷的玩笑:“你的杏儿找你呢!”“我没有——”蓝杏猛地回过身来说话,嗓子却嘶哑了下去。两人静对片刻,在蓝七奶奶的监视下,还是读出了彼此眼底不同的一点情味。蓝杏自觉没有脸再呆下去,垂着头就出去,冷不防撞了蓝核肩膀一下,蓝核整个人都摇了摇,但没回过身。蓝七奶奶拾起一只碗就向蓝杏的背影砸去:“小贱人,跑什么?不洗碗啦?”蓝杏一路跑着,泪水就哗啦啦下来了,整个脸都被濡湿了,跑到楼上,对着镜子,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我怕真是个小贱人!身子热胀着,几乎栽到冰凉的小镜子里去。
——这种自责通常是没有多少用的,自责成习惯也是常事。有时也为着旁的题目,她和蓝核,也会略有龃龉,到底是不比以前了。
一天晚上从杂耍场子回来,蓝庆来心事重重的样子,蓝核这久沉默惯了,一个人早早睡去了。蓝杏换掉了蓝布衫裤衫衣,穿了一件白色带红葡萄圆点的软绸旗衫,袅袅下楼来,一看蓝庆来还坐在院子里,翻身上楼也来不及了,只得巴巴地对蓝庆来道:“爹,还不去睡?”蓝庆来一看她这身打扮,皱着眉道:“你哪来的衣服?”蓝杏低着头默然半晌,自语道:“蓝核睡了,我还没去烧水。”“你、怎么随便接受人家东西?”蓝庆来说历来话没有拐弯,直挺挺地一杆子打过来,抽得蓝杏脸发烫。“不是的,”她嗫嚅,“看到这块料子,觉得好,一时钱又没带够,就向别人借了钱买的。”“没钱不会回来要吗?”蓝庆来声音不可自抑地大了起来。
“你会给么?”蓝杏淡淡驳道,垂着眼,手指画着那葡萄圆点,“上次去金家的园会,我请你给做件旗袍,你答应了么?给了么?”
“我不给就问别的男人要?”蓝庆来几乎是喝骂了。
“爹也这样折辱我!”蓝杏哭出来,“我说了是借的钱。”
蓝庆来颓然坐到藤椅上,摆摆手,低哑着声音:“借钱?说得真有学生腔。没钱还买——我真怕你不往正道上走。”蓝杏咬着唇不说话。蓝庆来又道:“是问那沈亭之借的钱么,我给你钱,明天就还他,跟他断了联系!”蓝杏静了半晌,道:“也是你告诉蓝核的吧,说沈亭之这人不正派云云,可我瞧不出来,好好的断了联系,别人指不定背后说我。”“你不跟他断了联系,人家说得更多,你又知道他多少事?”蓝庆来沉着脸道。
蓝杏有些怕爹这样生气的模样,讪讪道:“不做亏心事,怕人家说么?”
“你不做亏心事,你保证沈亭之也不做?我告诉你——”蓝庆来忍不住道,“他、他是个、兔子!你再跟他来往!”蓝杏羞得脸色通红,吃吃道:“谁这么说来着?他一个唱小旦的,难免有一两份女气,就由得别人乱说么?”“没谁乱说!”蓝庆来索性坦白道,“恐怕就你还不知道!他们那个班子里的人,没几个正派的!就凭他那副假嗓子,你以为他是怎么红的?拉拢票友、跟茶楼老板乱来……他哪怕不真是个兔子,他也心甘情愿让人把他当兔子呢!”
“别说了。”蓝杏躲着脚道,“爹,我知道您不愿我往下流道儿上走,可做咱们这行的,到头来谁能洁身自好呢?”蓝庆来被她说得愣住,身子微微一震,她却已显出极大倦色,缓缓回楼上去了。她心里明白得很,沈亭之绝不会是个兔子,要不然他也不会围着自己转了,他图个什么,自己要钱没有,要权没有,不过占着两分年轻貌美罢了,而她,希冀他的,亦不过一点浮华喧闹的刺激,这是蓝核所不能给予的——可谁又能保证为沈亭之在别人面前,不会不心甘情愿的做个兔子、讨点好处,她想出不来。
“蓝杏!”蓝庆来在下面气闷闷道,“你是看准了我不想再让做另一个桃悠的日色顺着绒幔纹理往下淌,透明的金色的糖浆一般,有人在别的房间弹钢琴,细细的歌调如同后宫沉幽的呜咽,珐琅自鸣钟在玻璃罩里孜孜咕地响,淡黄绸罩子灯断了电,绸面上白色的雏菊,满屋子开着谢着,三月花事一般不肯休歇,卷着云头的红木梳妆台上有一圈粉扑子印,淡淡的白痕——种种都是画片儿里皇宫的式样,可东西再拥挤也觉得冷清,该空的空了,该虚的虚了,剩下这华丽的洞府里发酵着沉沉的梦,人人的时光都永久停留在午后。
风吹进来,书被翻动了几页,沉香伸出手按住书,书页还是翻卷起来,舔着她的手指。她的母亲躺在紫檀嵌牙大床上,冰凉的藏青色缎面被子,印度纱帐悬着半截,晚上失眠一宿,她眼睛肿得睁不开,尖尖的手指头搔着太阳穴,溜圆手臂上悬着玉镯子,一抹樟脑香从袖管里透出来——她们都以为自己的举手投足不是英伦淑媛、胜似英伦淑媛了,其实她们都是不彻底的鹦鹉学舌,她们的幽丽是与她们自身脱节而不相干的,是断的头发、剪下来的指甲,漠漠的情味。尤其金太太,典型的中国贵妇,在彻头彻尾的中式家庭中成长起来,后来又在教会学校道听途说了一些西洋礼法,于是中西合璧,成了一块置在客厅里供人赏玩的碧玉,上面雕着只阴翠精致的凤凰,凄艳地鸣叫,叽叽啾啾不过道些人世里最所琐碎的事,居然也消磨了大半生。那时流行在茶叶里加牛奶,她喝不惯,可风尚所趋,硬是每天雷打不动来上小半杯,于是每天的其余的时间,就在马桶上看窗外碧透的天,整个人脱水脱成了一俱柴,依约还记得那段时间,一片仲夏新绿落满窗沿,窗下面厨娘的女儿时常追着初生的狗跑,人欢狗叫,一片撒野,她兀自发呆——她的人生,磨蚀在旮旯隅角。
她和金万年谈不上感情——谈了反而徒然伤感情,她知道金万年又不少情妇。然而这个家到底要她做做太太的样子,纵然不挂心,还是得装出关情的样子。
“老妈子呢?”金太太有气无力地问道。“谁知道,要不然在客厅里,要不然在厨房里。”沉香漫不经心应道。金太太怨道:“一个人也不来跟我说老爷的动向,全是吃白饭的。”沉香道:“唉呀,妈,昨晚我睡梦里还听见铁门开关的声音,爹这一晌忙得很,你放宽心。”她手指在梳妆台上画着,渐渐把粉扑子的印子抹掉了,她爹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她似乎也约略知道些,她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初还没把她母亲娶进门时,她爹照样把她母亲安放在一个小公馆里,她自己不就是扶正后的妾所生,谈不上谁和谁的利益,反正她就是一个利益的结果。金太太听罢也不过莞尔一笑,斜看着沉香道:“你比你爹会疼人,过来给妈揉揉肩。”沉香道:“我给你叫小丫头去。”金太太笑道:“我白夸你了,白养你了。”沉香“哎哟”抿着嘴笑:“扯到这上面来了,是我该打。”说着跪到金太太身边给她揉肩,“妈,昨晚又没睡好?”
“你不是商量着给我找个武师锻炼身体?你父亲怎么说?”
“你倒提起来了,”沉香笑道,“前不久你还说什么武师都是落后愚昧的东西,你瞧不上。爸自然好说话,一听是你要锻炼,哪有不应允的理儿?只要你愿意,马上通知蓝家派人过来。”
“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金太太淡笑道。
沉香笑涡透出来,绯色扩张到眼角眉心:“妈就愿我做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成?”“刚才还说着呢,你是不是白眼狼,我不都得养着你,给你找好归宿,胡太太那天还跟我提过呢,有一个新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叫董碧水的,挺好一个人。”金太太笑呵呵的,脸上一层淡金色,像瓷瓶上泼上去了牛奶,又滋滋地流下来。
“你别管我,”沉香收敛了笑意,“好好的,扯那个做什么?”
“自然只是随口提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