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恒棠教授在思考着。
沉吟了一会儿,教授终于提出了一个建议,到学院的咖啡馆去坐坐。傅萝苜大方地同意了。湘妹子出落得亭亭玉立,这时便有充分表现。傅萝苜不但上前搀扶着教授,而且,还落落大方地同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进得咖啡馆来,虽然傅萝苜从来也没有来过,倒好像是熟客一样,张罗座位,挪动椅子,让教授先坐下。又拿起饮品单,递给教授。
教授问道:“你要喝什么?”
“随便。教授,你先点吧!”
“这menu(菜单)上可没有‘随便’这一项,我要一杯卡普奇诺咖啡,你呢?”
“就要一杯饮料——橙汁吧。”
饮料上来后,教授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告诉我,没有关系的。”
教授呷了一口咖啡。
“教授,你看,我还能够当模特儿吗?”
傅萝苜用粉白的、壮实的手儿抚摩着饮料杯子。
那杯子的小腹部是一弯非常好看的曲线。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教授看了看饮料杯子,看那小腹部非常好看的曲线,又把目光移到傅萝苜身上。
大画家看人,艺术而不热情,专注而不亵渎。
周围坐下几个像学生的人,开始向教授他们这边张望,一边窃窃私语。
“可是,学院里不要我了呀。他们说,已经有很多人了!”
傅萝苜看了那些年轻人一眼。傅萝苜有个习惯,同人讲话时,喜欢时不时向旁边瞟一眼,不动声色地就那么微微一瞥。
“这……这就要看谁去说了。”
教授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平常可不喜欢讲这种话。
教授也注意到了那群年轻人,向他们点头示意。傅萝苜发现,教授那微微一点头,像一朵云彩慢慢移过一座大山,有种特殊的风度,她没有在别的男人身上看到过。别人点头太硬,脖子是直直地、正面直对地弯一弯。教授点头时先把头偏一偏,同时脖子轻轻地那么低一低,好像矫健的蜻蜓在水面上微微点一点,又像苍天的大树在微风中轻轻摇一摇。总之,很气派,极潇洒,特好看,还耐看,在西方电影里才看得到这种风度。教授向年轻人客气地点头,年轻人倒弄得不好意思了,赶忙把集体性的疑问眼光移开去。
“不好意思,教授,您是说您去说吗?”傅萝苜把散乱的心思赶紧收回,发问道。
“我可以去试试看。模特儿有的未必签长期合同,这里头还有空当,可以想办法。”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华人小说吧
《花妖》12(2)
教授再次自己也觉得对自己奇怪。于是,就连连呷了两口咖啡:“你看,你虽然……唔……小产过,但是,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嘛!”
傅萝苜注意到教授没有说“人流”,大家都这么说,可他却说陌生的词儿“小产”。
她于是回答道:“谢谢教授夸奖!还不算难看吧。”
教授用长着老年斑的手抚摩着咖啡杯子,眼睛看那饮料杯子非常好看的曲线:“过两天我会给你回音。怎么跟你联络呢?”
“我有手机,号码是——”
教授从西装里面左边口袋掏出一个笔记本,烫着金边,小巧得好玩,又拿出一支外形设计得玲珑剔透的圆珠笔,把电话号码记下了……接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分别时,教授照例还是那么翩然一点头。一时,叫傅萝苜不知所措。
她自觉自己还拿不出与之匹配的风度来。
不过,不久傅萝苜就又上班了,地点是教授的专用画室,学校一直给留着的。她的唯一任务就是给教授做模特儿——原来,教授又开始画画了。到底教授是怎么安排的,傅萝苜没有问;教授更没有详细说。
教授以前并没有给模特儿傅萝苜画过像。教授同傅萝苜碰到虽是偶然,他对她这场谈话倒是顶真的。过后,教授就特别去找了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谈了谈傅萝苜的事儿。这位朋友倒也很放在心上,马上就去进行了必要的疏通。于是,事情就这么办妥了。
这事儿教授没有自己出面。
可是,教授来学院上班了,重新拿起画笔了。
这对学院来说是一件大事。
傅萝苜也知道,到了晚年,教授的画很值钱,可他就是不大画。傅萝苜所不知道的是,教授答应了领导一个条件,把画的第一幅油画送给学院。当然,领导把话说得很客气。说教授的作品已经给世界一些美术馆、博物馆所收藏,学院本身反倒很少。像教授这样的大师的作品,学院自然应该加倍重视和宝藏,云云。听了这些话,教授什么也不说,就作出了赠送第一件作品的承诺。
傅萝苜跨进教授的画室,教授已经在等着她了。
“傅萝苜,你早!”
“教授,您早!”
傅萝苜笑了,笑出了她的激动、感谢和茫然。她对于这样彬彬有礼的问好感到耳生,对于今后会怎样她更加陌生。
如果傅萝苜是个卖花女,她卖的花会是什么水色呢?
乔恒棠教授一直在这么想着。
一瞬间,教授想起了巴黎的鲜花,如花一样的人儿。
教授是艺术家,使用的却是科学家的准时和效率,闲话不说就立马开始热身。教授没有让傅萝苜摆姿势,就看了她几眼。然后,他先用小号笔在画布上给她勾了一个造型。实际上,教授就只勾了几根线条,要用艺术的眼睛瞅,才看得出是线条内部的韵味。数学上的线是没有体积,也没有内容的,美术家比数学家敏锐丰富,他们手笔下的线极端丰富多彩。教授很快又换了中号笔和水粉色,给她画了一幅速写,并且要傅萝苜过来自己瞧瞧。傅萝苜看过自己的不同版本,真是太多太多了,于是就说画得好,比她本人要好看。教授心里思忖,她居然来评判我的画,这个女孩子真胸无城府哩。
就这样,傅萝苜就成了教授模特儿。
教授的画室有四扇窗户,像四只大眼睛,瞪着傅萝苜从更衣屏风后面走出来。上午的光线扑棱棱向她洒过来,给她的身体镀上了一层绒毛般的金色。形体衬在身后的绛紫色绒布上,显得更加鲜艳异常。傅萝苜皮肤上爆出了一些细小的疙瘩,像小颗珍珠似的,每一颗都在闪闪发亮。傅萝苜轻轻地摆动着一双臂膊,幅度很小,袅袅婷婷,两只手儿微微地张开,作兰花状,缓缓地走上平台。傅萝苜开始摆出一个造型,把侧面身子对着教授,两只手交叉放在背后下方,好像是给人戴着镣铐似的。教授先坐在折叠小凳上,仔细端详着她。接着,他走上前来,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地扳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的姿势扶正,又偏着脑袋看了看,再次调整了一下。教授的手接触到她的肌肤,像小时候的熏风那么轻柔,回忆中的丝绸那么细腻。傅萝苜不禁感到一股子激动。那感觉像今天早上的晨曦那样温柔又朦胧,迅速传染遍了全身;又像一块块石头投进了已经静止的湖水,也打在她几乎平静的心波上,激起了片片涟漪,逐渐漾开去,漾开去……
《花妖》12(3)
傅萝苜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傅萝苜身上的皮肤跟蜜一样,甜甜的,具有那种透明蜂蜜的淡黄色。腰的下方有一圈,色彩比别的地方深,那是她穿紧身裤给勒出来的。即使只用一根几何线条来表现傅萝苜,就用一根,而且只是几何的,而不是艺术的,那也是丰满的、性感的、美好的;那会是一根极具内涵的线条。傅萝苜的乳房真美,它们高高地垒在胸前。开始处,因为沉重,在胸口是缓缓滑下的斜坡。到了,就是那两只坚硬的乳头。再下,是一条非常圆润的圆弧曲线,弯弯地饱满地兜了过来。曲线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兜过来,回归到胸部,宣示着重量,体现着丰盛,传达着洵美。那乳房好像并不属于谁,而是自己就有生命。为了这,傅萝苜牺牲了家庭、婚姻、爱情和孩子。这女孩子,还真是称得上献身艺术,热爱艺术哟!教授想。傅萝苜哪儿都美,傅萝苜的脖子,傅萝苜的肩,傅萝苜的手臂,傅萝苜的腰,傅萝苜的腿,都美……傅萝苜的腿丰满修长,傅萝苜的腰绵软如柳……
傅萝苜看着教授,眼睛在说话:“教授,你觉得我怎么样?”
一名模特儿当前,有些画家会挤挤眉毛,眨眨眼睛,或者,还要把脑袋偏转一个角度,仔细端详。他们脸上的眼睛在百般撮弄模特儿,他们心里的双手哪儿是在作画,无非是在千般玩弄着模特儿而已。
教授没有这套作风。教授走到画架前面,他再次看了傅萝苜一分钟,不多不少。
这时,画室里万籁俱静。悄然无声的环境原是累累果实,饱含着思想与创造的汁液。如果懂得其中三昧,就会迫不及待去吸吮。于是,两个人无意之间已经把呼吸声调节合拍了。突然,教授拿起油画笔,以一种接近狂野的动作,迅速在画布上涂抹起来。然后,他戛然停止。像交响乐指挥,在休止符上面突然停住。画笔如指挥棒悬在半空,姿态非常雄浑优美。教授在静止之中再次盯着傅萝苜细看。随后,又是一阵机枪扫射似的狂飙。只听得见画笔在粗糙的画布上嚓嚓划过,像交响乐中的咚咚鼓点,像急行军中的噔噔脚步。接着,动作又转向舒缓柔美,像淑女的衣裙沙沙,像熏风的纤手习习。傅萝苜想到了“雄姿”和“雄狮”两个字,有乐坛雄姿,当然也有画坛雄狮。这当儿教授又几次走上前来,用那瘦骨伶仃的手来扳动她的肩膀和手臂膀。接着,又使出全身力量绘画。画画要仰仗思想,画画更要倚靠动作——靠优雅的动作,靠放逸的动作,靠空灵的动作,靠性感的动作。这样,才能把心中的块垒倾倒在死寂的画布上。傅萝苜听见远方有一头狗在叫。难道,校园里面也有人养狗么?那是怎么样一条狗?教授在折叠凳上坐下来,好像在思考。教授同傅萝苜之间大约有十米距离。傅萝苜用一块毛巾盖住了自己的胸部……
奇怪的是,教授一画完,就马上用左手去捏右手,死命地捏住。仿佛是在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血,却流在别处……
华人小说吧电子站
《花妖》13(1)
教授的脸庞本来是一幅尊严和庄重的绘画,细细的皱纹是往日的风霜耕犁出来的。可傅萝苜发现,那张脸突然煮开了,奇怪的表情在滚滚沸腾,变换着不同形状。她又看出,教授的右手好像不大听使唤。很明显,教授是在强制自己忍受着什么痛苦煎熬。果不其然,教授试了几次,把右手换成左手。可是,用惯了几十年的右手老兄,却不让左手老弟占据那崇高无比的地位。教授使用左手就泥雕木塑,使用右手就龙飞凤舞。
教授绘画时真好像是军人打仗。难怪,他的手也会火线负伤,疼痛得难以忍受。傅萝苜心疼地想。傅萝苜看着看着,于心不忍起来。她应该给教授做些什么才好。
接着,教授站起来,走到画架旁,又开始画画。这时,他没有给傅萝苜任何指令。他的脸部流露出一种梦幻般的表情。傅萝苜偷看着他,可他完全不看她了。他整个地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里;他什么也不看,他什么也不想。傅萝苜却开始想象了,如果这位瘦削的教授也脱掉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傅萝苜感到脸蛋逐渐红起来,并且很快变成了火辣辣的。傅萝苜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听得到自己内心的声音。
痴牙子!傻丫头!
教授画完,又用左手去捂右手,不!是抓!看得出他使出很大的劲头来抓捏,捏得他把腰都弯了下来。教授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是一幅强忍痛苦的表情。于是,傅萝苜待不住了,急急地披上衣服,走到教授身边。她试探着把的双手放到教授捏紧的两手上。然后,傅萝苜把双手合拢,捧住教授那两只紧紧握住的手,一边说:“教授,您怎么啦?对了,您有腱鞘炎,是吗?”
教授的眼睛抬起来看她,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说:“很多年了,治不好。”
傅萝苜低头看着那四只紧握的手,轻轻地说:“我晓得许多画家都有腱鞘炎,平常拿画笔拿得太久,又不注意姿势。教授,要不要我带您到学校医院去看看?”
“看过很多次了,不过是做什么理疗那一套,效果不大。”
教授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奇怪,科学这么发达,这种病却没有特效药!”
傅萝苜马上劝慰他说:“教授,我晓得。不过,做理疗效果还是可以的。”
她感到教授的手握在她的双手上,似乎通电流似的蹿过一阵痉挛。教授吃力地讲道:“也许吧。我没有治好,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坚持下来的缘故吧。”
原来,教授那些辉煌的举世瞩目,都是在身体的极度痛苦之中画出来的;教授那些卓绝的名扬四海,都是在神经的极度痛楚之中流出来的。
傅萝苜眼睛突然一亮,说道:“教授,我家里有一样东西,我想起来了,肯定有效果!而且使用方便——我这就去跟您拿来。”
傅萝苜说完,套上外衣,刷地就跑出门了。在门口,她回头说了句:“教授,您等着,我马上来!”就消失了那矫健的身影。
“这丫头!怎么也是这么种不由分说的脾气?”
乔恒棠想着,脸部紧紧跟随,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然后,他坐下来,仍旧左手紧捏右手,眼睛端详着自己刚才画的画。
画面上是一位少女,半边侧着身子,背对看画人站着。她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头,看上去就是信纸,眼睛却抬起来望着天空。她是从窗口望出去的,窗子上那竹帘子没有卷起,风儿从窗外吹进来,把竹帘轻轻吹开了一道缝隙,少女的眼睛就从这道口子看出去,仰望天穹。少女穿着一件无袖连衣裙,从正面看得到她那宽宽的臀部,从侧面看得到隆起突出的乳房。这侧面图像,乃是教授作画的一个特殊角度。他喜欢画侧面。侧面的丰隆,才是真正雄壮硕大的丰隆。教授看着,想着,自个儿在笑,仍旧左手紧捏右手……
不一会儿,傅萝苜就风风火火跑进门来了。看得出,她是叫了一部出租车,飞快地跑了个来回。她手里拿着一只热水袋,不过很小,外面是草绿色的卡其布包着,已经褪色磨损了。热水袋疲疲塌塌,软不拉叽的,好像萨尔瓦多·达利笔下的那只手表。
《花妖》13(2)
教授不禁问道:“这,这管用吗?再说,还要烧水哪!”
傅萝苜一听就笑了。只见她打开盖子,就着画室的水龙头,一边给里面灌水,一边说:“可管用啦!我们小时候就这么焐脚的!根本不用烧热水。”
灌满了水,傅萝苜拿起热水袋,使劲摇晃着。不久,热水袋的表面就热得发烫了。
教授突然想起来了,他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这是美国军用热水袋。我在巴黎时也用过,那是美国的剩余军用物资。这里面装着一种像沙子一样的化学物质,加水一摇晃就会发热。可是,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傅萝苜拿起热水袋,笑而不答,她说:“来!教授,来试试看。我来给您焐手,来吧!”
教授顺从地把右手伸出来,傅萝苜就用热水袋焐在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一边说:“是这个地方,教授!对吗?这个地方,教授!好不好?”
教授仍旧坐在椅子上,傅萝苜站着,把腰深深地弯着,给他焐着手。教授看着自己的右手和另外一双手,一边,耳朵在听那人儿说话:“这的确是美国军用的东西,是我外公带回来的。”
“你外公又是什么人?”
“听外婆说,外公是当年中国远征军的一个兵,他打到过印度,还有一个什么国家,同日本人打仗,可打得厉害啦!”
“另外一个国家叫缅甸吧!”
“对了,是缅甸——这热水袋就是外公复员带回来的。”
“那真是有年头了。可是,怎么到了你手里?”
傅萝苜一边给教授调换着焐手的部位,一边说:“教授,这里好不好?这儿,就这儿,好吗?——这热水袋说来话长。前几年,上头要找当年远征军的士兵,了解当时同日本人打仗的情况,就通过乡里找到了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