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我想不起来了,差不多就是这些,这就是我在青春期所看到过的一切了。仅仅就是这些,可怜得都经不起回味与咀嚼。十五岁之后,每晚睡觉之前,我都感到莫大的空虚,体味到那难以形容的饥饿与绝望。
索性跟你全说了吧,反正我从不以此为耻……还记得我在高中坚持要学画画的事吗?为什么要?画?也许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秉赋,但那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老师那里看到很多的人体……画册里,那许多的雕塑与油画,不论女神还是厨娘,大卫或是拉奥孔,都是那样,把身体尽情地展现出来,半裸的胸腹,耸起的肌肉,我太喜欢了!我愿意为那些健美的人体付出一切!我喜欢看到那些松垮下来的衣裙,完全暴露在视线下的肉体,结实、柔软、无辜!
呀,生活中绝不可能看到这种坦然而舒展的景象,生活中从来不会有人这样涉及最伟大的身体……真实的世界,肉体好像永远缺席,除了表情与声音,除了吃饭与睡眠,除了学雷锋做好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好像我们都没有身体。如此鲜活多变的身体啊,人人熟视无睹!
包括你,爸爸,我一向信服你,但你也跟大部分人一样,总对肉体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偶尔妈妈到商店试穿新衣,你会在旁边强调:再宽松一些,不能太紧。哦,这裙子,太短,你不能穿。有一阵子,当我吊在门框上训练肌肉,你没有明显表示反对,却另找机会跟我说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从来都轻视一切身体上的能力,我短跑全年级第一、跳高得满分、冬天不穿棉袄,这些我认为很了不起很值得自豪的一切,你连个微笑都不给?那潜台词是明显的。
好在,你不反对我学画画,似乎这是特别正当特别高雅的业余爱好。你甚至很喜悦,以为发现了我的大才能与大潜力,高兴地请美术系的年轻助教辅导我,并替我买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和《艺术哲学》。这两本书也不坏,特别是后面一本,我这才知道,对肉体的迷恋,不止我一人,也不是自我始,在雅典与古罗马,所有的公民都疯了一样地喜欢健硕丰满的人体。那是集体性的崇拜与把玩,他们公开地进行研究与琢磨,在公共澡堂里彼此欣赏或暗中妒忌。哦,肉体、肉感、肉欲,那是他们所有生活的关键词!
爸爸,我这条命真是生错了,所以也真活该去死!若能重新投胎、若能时光回转,我能生在落后无知的古罗马城邦就好了,哪怕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奴隶,那也是伺候漂亮肉体的奴隶!
扯得远了些,只因从未跟你说过这些。哈哈,要是我还活着,也决不会跟你谈起这些。不仅仅因为你太正经了,而是在父子之间永远都不会这样谈话。我问过我的那些同学们,任何关于性的话题,在所有的家庭都是陷阱和禁忌。多么纯洁的八十年代,活该我要因为下流而死去。
……但如今你可以知道,关于我与肉体的关系,那种一见如故、性?相抵的意思,肉体就是我的真理,我对它的追求终身不渝,直至我为它而死。
第19节:儿子的房间(1)
儿子的房间
'1'
晚饭后,陆仲生决定到儿子房里去……如果关于未知的追问,算得上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的话,这可以理解为他的第一小步。瞒着妻子蓝英,陆教授暗中决定,像对待一个机密的科研课题,他要查清楚一切的未知,先从儿子的遗物开始,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不过,这还是儿子走后,他头一次走进他的房间。距3月27日已经一个月有余,他天天打定主意进去,却始终打不开那道门。旁人可?永远无法感知,迈出那一步需要多少勇气,需要让心肠变得多么硬!
其实,所谓儿子的房间,那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房间,只是把一个带拐角的西晒阳台改装了一下而已。有床,有书桌,有储物柜,有可以从里面锁起来的门。总共四十五个平方的教工公寓,给儿子这么一个空间,已是不错了。
我今天晒了被子的。太阳好得不得了,不晒就可惜了。蓝英突然跟在身后说。这时,陆仲生的手正放在阳台房门口的把手上。她的话像小石子,猛然扔过来,又突然掉下来。陆仲生清楚那小石子落下的弧度,像妻子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咱?青从小就顶喜欢闻被窝里的太阳味儿。
是的,蓝英还是不肯直接提起〃丹青〃的名字。
这情形同样开始于3月27日。突然之间,从原先的悲痛欲绝、呼天抢地之中,她冷淡起来,绝口不提关于丹青的任何事情,好像她从未有过儿子,故而也谈不上失去,更谈不上伤心或绝望。生活中的每个环节,她都高超而巧妙地绕着圈子,如在起伏的风浪中驾驶着孤舟,避开可能触及儿子的一切暗礁。
这样,她的语言体系开始呈现出两种相反的状态:要么,她大音希声,谨慎地抿着双唇,除了必要的对话,她机警而严格?看守自己的声带……这种状态里的她,特别的高深莫测,连陆仲生都有些望而生畏。要么,她跳向另一个极端,语言如火山,在某一个点上破坏性地爆发,爆发点毫无规律,譬如一块油腻的抹布,譬如过咸的菜汤,譬如电视里的一个新闻节目,如同饥者找到一块面包,她都会一下子咬住不放,追古抚今地连续说上一两个钟点。不用说,那情形有些可怕,陆仲生只得围着她应答不已,浑身却感到一阵阵的寒凉。
第20节:儿子的房间(2)
今天,她可能刚好处于后一种体系。方才的第一句话、先扔过来的小石子,只是个引子,接着,她给陆仲生扭开了一长串关于晒被子的话语流。
晒被子呀,是的。棉絮松散,我都能看到那一个一个的孔,左一个右一个,真的,试试看,从外面往里面压,一压就是一个坑,空气的坑。味道就藏在里面呢,拍打时一阵阵的,把几天几夜睡觉的味儿都拍出来了。被子先正过来晒,中午,我再翻个儿反过来晒,这样才能保证晒得透晒得匀。要是?晒了一块啊,晚上睡上去,那块儿就一定是凉的。对了,晒被子,一定要连下面垫的一块儿晒,连枕头一块儿,好的话呢,拆下来套归套里归里晒,晒完了再给套上,那才算干净。我就特别同情那些住在一楼的人家,长年都没什么太阳呢,你说,要是这过日子不能晒被晒枕头,那还过什么日子。
陆仲生站在阳台门口,妻子的话像无法下咽的酸葡萄,一嘟嘟挂在那里,让他一阵阵心酸。不止是葡萄,还是山丘,阻隔在他与儿子房间当中。
不想让他进去……这是她不想说出口的劝阻之辞吗?陆仲生扭过头去找妻子的眼睛,恰?这时她说到一个空当,她歇口气,也看着丈夫。
'2'
那是怎么样的眼睛呀,哦,丹青,幸亏你永远不会看到,你最亲爱的妈妈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那双眼睛,空洞、干涩、灼痛,像被天火烧过后的废墟。那是被踩碎的心肝、被扯断的心肠。我还是狠心回过头,一扭把手,进了你的房。
哦,你的气味,它们仍然在,一下子扑鼻而来。你球衣球裤的味道,你茶杯的味道,你笔记本的味道,分毫不差,它们全都在呀。怪不得你妈妈不让我打开门,也许,她想多留一会儿,再多几天。这些天,除了给你定期?被子之外,她还每天悄悄进来打扫卫生,却又处心积虑地处处保持原样不动,连桌上书本打开在何处、茶杯里水剩下多少、地上鞋子如何摆放均纹丝不乱,好像你房里的一切都已被上帝定型为雕塑。
但我一进去,我就翻动了一切可以翻的……经过我这些天不断的翻弄,成功地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狼藉,像是遭过贼。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动作粗暴,乱丢乱摔,甚至跌坏你的一个石膏像。我就是要破坏掉你妈妈所追求的严格与完整,那实在太肆四阒缆穑课艺嫦攵运蠛按蠼校踔辽人礁龆猓赫夥考涞闹魅恕20愕亩拥で啵懒耍∷懒耍∧惚鹕沽耍鹉耍鹗帐傲耍≡倜蝗嘶嶙〗戳耍
但是,我应当先给你两个耳光!我看到你所精心收藏的那些〃宝贝〃了。你藏得可真用心,不在床下面,不在带锁的抽屉里,而是夹在《莫奈画册》里,塞在旧颜料盒里。你让我找得很辛苦,一边希望又一边绝望,我都不知道,是找到了什么〃证据〃好呢,还是一无所获更好。
第21节:儿子的房间(3)
瞧瞧吧,你到底在学什么东西?我真想拍着桌子问你:大学里,你都交了什么朋友?从哪里搞来这些不堪入目的画册?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裸体素描?还有,一小叠从各种书本或杂志上剪下的段落,里面竟然都是男女关系描写,亲吻啊拥抱啊发抖啊。瞧,还有一幅裸体扑克,太可怕了。说说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别人都在为理想而奋斗,在学知识学文化,现在是多么好的时代,没有政治运动,没有上山下乡,你怎么能花费如此多的时间与精力在这种东西上面?只怪我从前太过疏忽,也可能是被你的模样所迷惑,或者是被为人父母的心态所遮蔽,可是瞧瞧吧,美,多么伟大而脆弱,多么华而不实。难道,正是这一无用处的纸笔之技让你误入了歧途!嗯?我真希望我现在可以责问你,跟你发脾气,跟你彻底闹翻!我们像街上的人那样粗鲁地对骂、甚至对打,那该多好呀!儿子,那样,你就能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了!
然后,等怒火过去,我会抱着你的头喃喃地道歉、热泪交流。哦,孩子,事已至此,我不必再假装。如果你活着,我一定会大发雷霆、当头棒喝……这反应完全是模范父母的条件反射,对?女在性上的任何苗头,都必须无情地喝斥与痛骂,好像这世界纯洁得像刚剥皮的鸡蛋,没有一根阴毛!但现在你都死了!我还不能说点实话吗!孩子,我不会责怪你打你耳光,也不再会装得那么清高正经。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切,关于青春期,惊蛰一般的刺痒,令人发狂的欲望,无法解释的抓挠,它的力量大到可以颠覆整个世界。我怎么能因此而怪你?!这不足为奇,不足为罪。全世界所有的成年男人,如果他有记忆,如果他发育正常,他们全都可以成为你的同盟军与辩护人。世界上,每一个国度,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有青春期,只是,同样是从青春期?发,为什么,独独你会走上死亡的那条路。谁能告诉我呀!
'3'
终于有一天,当陆仲生再次站到儿子房间前,蓝英行动了。
你每天,到底在里面找什么?她冷不丁窜上来,蜡黄的脸色带着无言的谴责。她准确地站在陆仲生与西晒阳台的门把手之间,积蓄已久的语调像一个准备了太久台词的三流演员。看得出,她受伤了……不仅仅因为陆仲生破坏了她精心收拾过的房间,她显然还认为:就在眼皮底下,丈夫有事瞒着她,而且与儿子有关。
陆仲生暗中悲苦:上天啊,他真想能告诉她点什么,关于儿子,他满腔的疑惑,他零星的发现,以及一些模模糊糊的推理。但他到底能说出什么?那些画册与纸片,他不愿意跟蓝英说,那是儿子的小秘密。
第22节:儿子的房间(4)
蓝英固执地站着不动,口腔里的气味,像一碟正在变质的菜肴。停下吧。让他过去吧。她喃喃说道,侧过头不看丈夫,好像仅仅在请求身边的挂衣架。她的语调太可怜了,如同弥留之际的呜咽。
陆仲生如盐柱呆立,同时愧疚之极,这是他可怜的妻子、这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呀。他缩回脚步,像停在一辆飞驰而过的列车前……是否,对死去往事的追究之心亦是一种罪过,尤其对一个正在努力遗忘的母亲来说?
也许蓝英才是对的,她那样刻意绕开丹青,是一种大智慧的、自我保护的选择。他们就该活得像两个健忘症患者,对失去的一切视而不见,对生活完全逆来顺受。就像他们的晚餐,白亮的灯光下,两张不事打理的憔悴面容……晚餐是一日之尽,亦是一日的真实写照。早餐的匆匆、午餐的集体性(教工食堂),那实际上都是虚假的忙碌与繁荣。晚餐才是这个丧子之家的真正基调:漫长、无味、沉闷,应付性的咀嚼与对话。
何止是晚餐,还有别的。这对夫妻,像是被海水泡过的土地,似已失去了一切享乐的能力:游公园、看连续剧、说笑话、穿衣打扮、在家中招待朋友、参?单位联欢会、到餐馆吃饭。不,所有的一切都是罪过,一切都无法尽兴。只要一想到3月27日,刚刚浮现的笑容就会像中弹的小鸟般折翅坠地,凄惶的脸色如同空荡荡摇晃着的枝头。出于好心邀请他们参加活动的同事或朋友,往往会感到尴尬和抱歉,好像把他们拉到社交活动中,是不够体谅的行为,他们只宜居家,只宜静思,只宜凄清!
还有最难以启齿的痛楚,最可怕的处所是卧室,在床上,陆仲生与蓝英之间,自丹青出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夫妻生活。
性,在他们之间,成了一个最大的禁忌,不,比禁忌还可怕,是仇恨,是凶器,因它是刀与剑,杀死了儿子,杀死了整个家庭,杀死了他们所有的尊严。啊,万恶的性,叫他们怎么再能够赤裸相见,怎么再能够像动物那般欢情地交配、喉咙管里发出恬不知耻的呻吟。真的,不可能了,唾弃还来不及呢、痛哭还来不及呢,还做什么爱呀。不仅是做爱,他们夫妻之间,现在连最起码的爱抚与亲昵都没有了。同一张床上,身体偶尔碰到,会不自觉地迅速让开……他们便会条件反射般想到儿子的事,带着巨大的内疚与压迫,好像他们曾经给做过什么坏榜样,是言传身教、厚颜无耻的夫妻。万恶的性啊,他们宁愿忘得精光,宁愿离它十万八千里,宁愿失去一切常识与能力。
当然,夫妻生活、夫妻爱抚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们毕竟还没浅薄到那个地步。陆仲生与蓝英,就算没有性,也照样会濡沫以存,如同风雨中的破败草庐。但是有谁知道啊?这样的生活,真的太苦涩了,完全没有柔情蜜意,像是在粗粝的石头上拖拽着向前,直拖得人鲜血淋漓。毫无疑问,衰老会更加快速地将他们摧毁。不过也无所谓,子已不在,家已不家,怎么样都无所谓,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陆仲生常常自问,中年丧子,他们并不是世上头一个,为何如此纠缠不休、难以摆脱?难道只是因为他们从未放声大哭过?这不见天日、与耻辱相伴的悲痛,才不得不化为关节炎般的暗疾,越拉越长,伴随终身。
第23节:模范继父(1)
模范继父
'1'
啊,爸爸,有件事倒是可笑,你可能会怪我没良心呢。在看守所的那最后几天,我并没有想你们呢。我呀,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想得后脑勺都疼了,像在做最难的物理附加题……我就是在想,我替斯佳画的那张没完成的素描,它到底到哪里去了?
没错儿,就在斯佳从我手里一把夺过去的那当儿,我记得她随便地叠成了一团,然后往什么地方塞去,她到底塞到哪儿了?哈哈,在硬梆梆的牢床上,在因不能流通而说不清是酸还是甜的空气里,我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个动作清晰而明亮,像一个特写镜头那样缓慢地重现……是的,那素描被斯佳塞到了她的粉色开衫里了,塞到她开衫里的内衣里了,在她最里面一层胸罩的庇护下,折叠起来的纸片岂不是就进入了终身的温柔富贵乡!
多好呀,我感到就像是我自己整个人,都紧紧地贴着斯佳的心口,我一直陪着她,在那些极为细致却又例行公事般的盘问与检查中陪着她,在她无效的分辩与反抗中陪着她。我知道,他们并不肯听她的解释,我能听到她在反反复复地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么。
没有什么?我看这小姑娘是吓傻了。公安员瞅瞅她,然后关注结果。是啊,所有的询问与检查都只跟〃下面〃有关,我可怜的姑娘、那么骄傲的斯佳,甚至得张开双腿,被人用钳子扩开、用棉球擦来擦去,两个医生耳语着互相议论。自始至终,也许正因为有那张素描纸的陪伴,我的斯佳,她固执而平静。这让那个一直陪着她的女公安非常恼怒,没人的时候她扯扯斯佳:你不要再争辩了,低下头!你怎么不哭?你难道不会哭?
直到她可以获准回家,直到她可以一个人呆着,我知道,斯佳一定会取出那张已变得皱皱巴巴的速?纸。她会仔细地理平了,甚至用装了开水的玻璃杯烫平了重新看,但怎么弄结果都一样,我实际上画得很差劲,跟她本人可以说完全不像。我只是在临摹一些记忆中的油画,像鲁迅写人物,东取一笔,西取一笔,越是用力越是跟斯佳南辕北辙……她是卷发吗,她肩膀上有条大披肩吗,她半躺在一张巴洛克式的床榻上吗,她摆的是那种侧卧的姿势吗?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到底画的是谁!这张未完的素描到底跟斯佳有没有关系?
万一,她很在意怎么办?她准以为我是什么冒牌的艺术青年,她看走眼了,冲动错了,追悔莫及,震动与愤怒之下,在前面各个场合都绷得漂漂亮亮的情绪会〃叮〃地一声突然断了吧,她准会愤怒地大哭,好像我的画技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啊,我知道,不仅如此,还有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的屈辱与惧怕,全都失控地开始发酵,我可怜的姑娘浑身颤抖,咬着舌头无声地大哭,未知的后果像看不见的大山,黑漆漆地向她压过去。
第24节:模范继父(2)
'2'
其实,丹青不认识斯佳,他完全不认识斯佳。除了那舞会上的几个零碎片断,在红酒与尼古丁的混合作用之下,他对她的全部感知,其短犹如手入沸水,其灿犹如火烧红云……但那就是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