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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英不让陆仲生再进儿子的房间,这一度让他很沮丧,因他不知道,除了看儿子留下的东西之外他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突破口!如果不能弄清那晚的真相,他生活中还有什么动力!未来还有那么多漫长的天光该如何打发!
幸而,大约一个月前,他忽然灵光一现,像是上天垂怜,让他得以从牛角尖中钻了出来……他想起来,除了儿子,世界上不应当还有一个人知道那晚上的具体经过吗,就是那位〃受害者〃,她知道对不对?何不去问问她,她与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对那个女生,陆仲生情感复杂。有时在大街上,看到高中女生模样的,都会让他联想到她,并感到强烈的怨恨,就算对方是个受害者,他还是很想大声地责骂她、羞辱她:为什么?你好好地去参加什么舞会?好人家的女儿会去跟大学生跳舞吗?你这个舞都跳出人命了!
可平心静气想想,这种愤怒多么蛮横无理,人家可是个大姑娘,人家不找上门来讨贞操就算便宜的了!不过,那个女生,她到底在哪里?他怎么才能找到她?从没有人跟他说过,报纸上自然隐匿了她所有的信息。当然,就算找到她,她肯不肯见他,会不会跟他说实话、会不会唾他一脸?反过来说,就是陆仲生自己,看到她也会心平气和吗?两人能够交谈,能够对话吗?
这些,陆仲生都毫无把握,但毕竟,她是一个大活人对吧,总可以说说话对吧。她会比丹青强得多,不会像他那样,永远保持石头般的缄默。
正是这样,陆仲生从儿子的房间走了出来,像抓住了一根爬出深井的绳子:去找那位女生。
陆仲生回忆了一下。那天在公安局,他正失魂落魄之际,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盖帽拿下来放在桌上,一边点烟一边冲他一笑,半是职业半是世故人情的,他说:嘿,看你儿子能的,人家可是个高三女生呢!
是的,他就仅仅知道这一点,高三女生,唯一的已知条件。不过,他可以再找到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不是吗?显然,他知道那个女生,说不定还有名字与学校。天可怜见的,这些,当初为什么不告诉他!好像时间急迫之极,一切要素都成了不要之素,他们只想着尽快把案子给结了交差!他们可不想多管闲事,性质都已经确定了,有什么好啰嗦的?就像给盘子里装上只烤鸡那样简单,有人要吃烤鸡,而他们抓到一只新鲜的,抹上油烤熟了,装到盘子里完成任务,达到指标,就结了。至于受害者与当事人,那些枝枝蔓蔓的,不要烦了。但是现在事情了结了,任务完成了,他们总可以告诉了吧。
陆仲生一时激动得有些摩拳擦掌:想象中的会晤,讶异地相认,由涩渐熟的交谈,真相的和盘托出,热泪盈眶的宽容与原宥。是啊,只要找到那个高三女生,就好了,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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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的门头端庄朴素,又有着不怒自威的意思。陆仲生还没走到跟前,却已由衷地感到望而生畏!他怎么能再来,怎么敢再来!一阵面白唇紫,陆仲生不得?靠在路边的树上,歇了好几次。上天啊,为何还要故地重游?这正是他跟儿子生离死别的地方!
事发次日,他来过一趟,但其时尚不知事情的严重程度。见了面,看丹青被搞得皮开肉绽的样子,骂又骂不出,疼又疼不得,没说上几句完整的话,面就见完了。接着是第二次见面,性质已是定下来了,周围传得沸沸扬扬的,陆仲生心里已完全塌了,却想着丹青可能还不知结果,如同瞒着绝症病人,他强颜欢笑,只问些身体长短,一边胡思乱想着要给他找条生路,好像只要不跟丹青把事情说破,就还有解救与更改的可能。这样,一直弄到泣不成声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已是到了看守所,给羁在死牢,不过是等大游街的日期而已。
第32节:去找那个女生!(2)
远远望着公安局的门头,陆仲生现在多么后悔,当初要是早知道结果,他真该死命拖着拽着要跟丹青多说几句,摸摸他的头发,拉着他的手,让他笑一笑,让他放心,让他不要怕,并且,绝没有人怪他,他还是爸爸妈妈是最出息最成材的乖孩子。啊,不,这些都没有跟他说,最后的宝贵时间就那样白白虚掷了!而今,就算踏平这公安局的大门也没有用了,再来这里一万次也没有用了,丹青不会再在里面了。
陆仲生等眼眶的泪痕干了些,正好?聚了些力气,这才重新鼓起勇气往里走,因为不知那名公安的姓名,他不得不跟几个询问的人一再重提旧事、反复陈述丹青的案子。
对的,是有那回事,集体流氓案。但是,你是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费了好一番曲折,承受各种高度警觉的责问与不信任的眼神,终于,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他找到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他注意到别人嘴里喊着他何什么,陆仲生想了想,便称呼称他为何公安。
何公安跟上次似乎不大一样,他看上去心事重重,注意力很不集中。哦,你是。那个陆丹青的爸爸呀。我知道的,教授。他上下打量?番陆仲生,似乎还记得,但也不尽然,或许只是重复了一下陆仲生的自我介绍。
什么情况?想翻案?他说话很冲,吸一口烟,又吐出来,跟电影一样。他眼袋很重,表情沉重,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陆仲生听他语气不善,连忙解释,并且打算实话实说……在这种地方,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撒谎都是不明智的:哪里哪里,不敢翻案,你们判得很好、很对的。其实,我是想跟你打听个人,那个高三女生。你放心,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找个知情人问问,那天晚上,究竟。
有什么好问的,做过医学鉴定的,处女膜破了呀。何公安看看他,把才抽了一半的烟在缸里掐死,掐得心狠手辣,脸上分明是起了疑心。这么说,陆教授,你是不知道呢还是不相信。
我们只看到判决书。跟丹青,也没机会具体说到。陆仲生忍住委屈的泪,这位何公安,可是第一个这样询问的公安员。
哈,那你还说不知道,判决书上不写得清清楚楚。游街大会上不也当众读过了,有什么好问的。上面怎么写的,那不就是发生了什么吗?小孩子都知道的!何公安挥挥手,又另外点起根烟,他眯起眼睛,看不清是什么意思:得了,听我的,不要乱想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看看你都老成什么样儿了。我今天是看衣服才认出你的,因为我记得,你总穿得板板正正的。陆教授呀,我知道你舍不得儿子,但怎么样呢,死都死了。好吧?听我个劝,回去吧。
第33节:去找那个女生!(3)
陆仲生嗫嚅着退出来,但仍在走廊中不甘心地磨蹭。这何公安刚才的语气,不知为何又让他觉得人家对他是有善意的。或许,如果再多磨一会儿,这位何公安会体恤他,给他更多的信息,把那女生的姓名地址报出来。
正徘徊着,忽听到何公安在屋子里不知冲着谁大发雷霆:年年下指标,还要增长!他妈的,难道小流氓是我们种的庄稼吗?年年都要好收成。我干了几十年公安,从来没碰上这事,总不成让我们站到大街上去抓壮丁。
陆仲生这一听,忽然就给吓住了,但不是吓傻了,而是吓聪明了。他几乎就是飞快地跑出了公安局,两条腿像打了激素似的,好像后面有狼有豺,有大火有洪水,一分一秒都不敢停留,以免让任何公安人员再次看到他。直到跑出两条街,跑到光天白日的大街面儿上,陆仲生才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站下来,累得不管不顾,靠在一个垃圾筒上让自己喘气。他喘得都没有力气笑话自己……跑什么呀,为什么竟会惧怕至此!太荒唐了,这不仅是怯懦,还是愚蠢,人家何公安发火跟你陆仲生何干?难道他会因为指标凑不满,就能把丹青再重新拖出来再凑一个数字不成。
奇怪的是,经过这没了命的一跑,在惧怕与恐慌之中,陆仲生反倒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认清了自己的困境。何公安那句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还不够让他断了任何念想吗:医学鉴定。破了。
既是〃破〃了,便是〃做〃了。那丹青就是该死了,他还去纠缠什么!当然,那个〃破〃,也有两种〃破〃法。比如,那天晚上,到底是儿子逼着她呢,还是他们两情两愿?但这个,他又能问谁去,问出来又能如何?人家女孩子怎么可能亲口承认什么?未知就应当是未知啊,如同禅学,注定他就要蒙蔽终身!他真不该违了上帝的意,要去找那个女生要问什么真相,这不是徒增烦扰吗?瞧人家何公安说得多有道理,公安就是公安,他一张嘴就总是对的,像枪托子一下子打在最痛的腿关节上,膝盖一下子就软下来: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第34节:他人的孩子(1)
他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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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再次来临,树木枯瘦,人群臃肿,大街上的纸片打着旋儿四处飞散。这相似的天气总让人容易联想到去年的十二月,睹景思人、更为脆弱。所幸,蓝英最近迷上了逛菜场,这消耗了她大部分的精力与时间,也使她变得正常多了。
在逛菜场之前,一度,所有的熟人或同事都要绕着蓝英走。她太饶舌了……但凡碰到可以说话的对象,总要扯住对方,兜来兜去,总把话题往对方孩子身上扯,贴心贴肺地伸过头去问,两只眼睛里能伸出爪子来似的:那孩子,几点吃饭,吃什么,吃多少,几点睡觉,几点起床,穿什么衣服,最近成绩如何,考试第几名。在一些细小的话题上纠缠不休、探问不止,好像人家的孩子不是人家亲生的,而是她蓝英寄放在那里似的,她不放心极了,生怕人家不晓得怎么养怎么疼。陆仲生劝说过她几次,她讷讷地分辩:不过是聊天嘛。
毕竟有了自知,她慢慢地噤了口。但只要出门,校园、大街、文具店、水果铺,走到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跟丹青差不多大的年轻孩子……修长俊美的令她伤心:这个多像咱?青!粗笨丑陋的也令她伤心:瞧瞧,这不如丹青的都活得这么好!乃至,那些年纪稍大一些的、抱着孩子的、发了胖的等等,也会让她想到儿子永不会开始的恋爱、生子、中年。走着走着,蓝英便热泪交流,似有风割双眸,强撑着回到家里,又是两人四壁,交谈困难,空气艰涩。
直至进入菜场这一主妇天地,蓝英方才获得了真正的平静,她珍惜这一处所,并尽情地享用,乃至依赖……
起先,似只是偶尔的行为,因她一向不热衷于烧菜煮饭,总是较多依赖学校食堂;渐渐地,如同尝到甜头、坠入爱河,她每日必逛,并从每次?小时慢慢地拉长时间。最后,她像是个在菜场兼职的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齐,冒着寒风便冲向菜场,快到八点了,她才匆匆赶回学校档案室她上班的地方;晚上下班,仍然先是到菜场报到,直至夜色四合,鸟兽散尽,她才慢吞吞拎着一堆象征性的蔬菜回到家中,不过仍是烧点稀饭或面条打发了事。
晚饭后,好像为了有始有终似的,她仍逗留在厨房,长时间地拣菜。她所买的总是极难伺弄的蔬菜,韭菜、豌豆苗、蚕豆,她慢吞吞、极为细致地一点点收拾,脑袋深深地埋在灯光的阴影里,好像沉浸在深不见底的遐想里。陆仲生喊她,她会突然惊醒。萝卜!她脱口而出,接着又惊觉失声,捂着嘴唇,弯曲的手指被菜叶染成了绿色。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但菜场会有什么?陆仲生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安,便暗中尾随。
的确,菜场也真没有什么。濒死而依然活跃的鱼,倒挂的羊尸如仍在奔跑,鸡笼里打盹的鸡,像娃娃那样被摆成一排的鲜白蘑菇,做元宵的人头发上胡子上都是白粉,一个农民守着两摊生姜大声叫卖:一堆七毛,两堆一块。
……这里有一些热气腾腾、触动人心的温馨之气。蓝英发了胖的身体徜徉着在挤挤挨挨的买菜人中忽隐忽现,显得凄凉而动?。陆仲生凝望着妻子的背影,难道便是这肮脏而杂乱的生机,让她百看不厌、为之入迷,从而忘掉痛苦与绝望吗?
不,或许不是。陆仲生终于注意到,妻子所有看似无心的闲逛大致都围绕一个萝卜摊子,几只破旧的大筐子层叠着:白萝卜、绿皮萝卜、胡萝卜、开花萝卜。有什么特别之处?陆仲生竭力观察,那卖菜的是个衣着宽松的妇人,指甲里布满污垢,胸前沉甸甸地挂着下垂的巨乳。哦,这是个哺乳期的女人,她的脚下还有一只椭圆形的筐子,里面躺着个无知无觉的白胖婴儿。
第35节:他人的孩子(2)
婴儿。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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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仲生头一次为他当初关于生育的固执而后悔。十几年前,在丹青之后,他真该跟他的同辈人一样,接着再生两个三个。像种庄稼或做实验,考虑到成活率与失败的可能,考虑到命运的翻脸无情,上天他今天给你一个孩子,明天说不定就又收了回去,你得多备几张闲牌。蓝英本来倒是有心继续生养的,陆仲生曾经花费了许多的口舌,带着知识分子的意气用事与固执劲儿。唉,那时候多么天真,根本还?什么计划生育呢。但他一心想着事业,又想着要把所有的心思与期望都花到丹青身上。但是,孩子啊,恐怕是不能集中了去爱的,那是不能承受的重。看看吧,如今的蓝英,这膝下空空、无所寄托。
果然,左绕右绕,好像只是无意的驻足,蓝英在那卖萝卜的摊子前停下,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问长问短,挑挑拣拣,同时,她的眼睛黏糊糊地罩着婴儿的筐子,上上下下地抚摸,像某种微妙而神奇的度量衡,把那婴儿抓到半空,翻来覆去地进行各种尺寸的丈量。等找不到搭讪的废话,蓝英索性坦诚了,她放下道具般的小菜篮,低眉顺眼地俯向婴儿,努力地探究其味、细察其形,甚至伸出手去,触碰那熟睡着的小小身体。卖萝卜的妇人顾自忙碌,她并不在意蓝英的举动,或许为之自豪,或许早已习惯。
但作为丈夫,陆仲生一眼看出,明显地,蓝英失态了……四周来来往往,众人都在讨价还价,这是菜与肉的天地,这是饮与食的源头,她那种悲欣交集、情难自禁的痴迷模样,实在与四周格格不入!
陆仲生停下追踪的步子,一阵无奈。与她前一阵子拉住别人闲话不止相比,这毫无由来的移情别恋究竟算是解脱还是新的桎梏?并且,对妻子此举,他是该当头棒喝呢,还是任其自生自灭?
幸运的是,事情就像道路,总有分叉或拐弯之处。就在丹青第一个忌日之前,蓝英忽然神秘地买回大包高档婴儿用品,并逐一摊在床上摆得错落有致,然后笑眯眯地自我鉴赏,陆仲生这下不得不发问了:。买给谁的?
蓝英迅速地一笑,然后用很低的声音对陆仲生耳语:嘘,我知道,他重新投胎了!真的,我找到了,我认出来了,长得一模一样,我问过了,就这么巧,去年3月27日生的。但我不会说破的,得装作不知道、不认识。这些东西,当然就是给他的!
好吧好吧。陆仲生看看蓝英,不能说她不正常,只是有点出格的幻想而已。毕竟,这是一种积极的姿态不是吗。由她去吧,总得给她一个出口。
然而,就在送出那些礼物的次日,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