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师益给孩子办了入院,孩子的名字都没起。办入院的时候护士说写季b吧。
急诊抽了血,同时补了液体,由於孩子太小,取的静脉是前额的一条静脉。朱方雨等结果出来後说真是脱水。然後摇摇头说:“你前妻也够狠了。”
季师益问:“那现在怎麽办?”
朱方雨说:“粗看外伤不是很严重,脱水、营养不良问题大点儿,小孩要这麽脱水下去,很快就不行了。幸好你早点把它送过来。你准备个奶瓶,弄点水和奶给它喝吧。如果是这个原因,我估计明天可以不用打针了。到明天再拍个前臂的片子看看有没问题。”
在此之前,季师益没有任何要照顾孩子的准备,一时不知该怎麽办好,他终於还是决定麻烦母亲,打了电话给她,让她过来照应一下孙子,他好去准备些孩子住院该用的东西。
母亲过来後,看见孙子的样子忍不住就擦了眼角,连说造孽。季师益去医院门口的超市里买了奶瓶、奶粉、尿布,发愁不知该给它找什麽换洗衣服合适。他回到医院询问母亲还有什麽必要的。母亲说衣服明天她让丽姨置办过来,先不著急。
母亲清洗了奶瓶,冲泡了奶粉,调成合适的温度,小家夥一口气吸吮了一瓶奶,又吸了大半瓶温开水,然後就睡著了。季师益把他抱在怀里,忍不住用鼻尖蹭著小家夥的脸,心里宽慰了一些。
13
孩子的脱水很快纠正了。查过前臂,并没有伤及骨。它在吃饱喝足之後情绪平静了许多,毕竟才一个月大,每天需要十几个小时睡眠,安静下来就睡觉。住院住了两天,白天母亲照看,晚上季师益陪同。第三天出院後就被带回季师益父母家中。季师益於是也暂时回父母家住著。孩子倒是很好带,晚上除了定时需要喂奶之外,睡得很好。脾气也不错,很爱笑。
由於孩子的事情变得繁忙的季师益反而没有空心情不佳。二月时邱景岳的妻子也生了个儿子。他妻子在本院生孩子,邱景岳请了一周产假照看她。周二早上交班的时候廖敏轩说:“邱景岳老婆在我们医院生孩子了,你们有空都去看看。”
此话一出,人人觉得惊悚异常,廖敏轩没再多说些什麽,但那天下班之後一区的一行医生护士便抱著鲜花果篮去了妇产科,有人记得他老婆叫张宁,在产科一区看了张宁在23床,於是就浩浩荡荡去了23床。
23床的人确实是张宁,但邱景岳不在床边,有一个陌生男人坐在那儿和她聊天。那个男的见那麽多人过来,对张宁点头说:“那我先走了。”
季师益在人堆後面,看那个男人走出病房,回头看了病床上的女人一眼。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眼,季师益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一行几乎是陌生人的医生护士对张宁说了些客套话,问她邱景岳去哪儿了,她笑得很和煦,说他去置办晚餐给她吃,一会儿就回来了。一行人满意而归。
那天下班後,他打电话回去告诉父母今天去朋友家,不回去吃饭。然後他打电话给邱景岳,邱景岳的电话处於关机状态。领导在一个月前强调过医生就算休假,手机也不能关机,那之後很少有人敢让手机处於这个状态。
季师益推断邱景岳是顶风作案。他於是问护士长要了医生的通讯记录本,看到邱景岳自己签下的住址──确实也在芳村。季师益抄下地址,到那附近问了路之後终於找到他所住的那个小区。
他的房屋在顶楼,楼房不高,十层左右。季师益在楼宇处等待了一会儿,有个大伯进门,他也跟著进去了,尽管那大伯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他只是装坦然。
电梯到达十层後,季师益找到1003,开始按门铃。按三下,歇一分锺,在按第三次的时候门啪的一声,慢慢打开了。
邱景岳家只安了一扇防盗门,开门後季师益以为自己见了鬼。门里的人头发凌乱,胡子拉渣,白色的衬衫上有大片的污渍,纽扣扣错了上下,裤子是睡裤,手上握著一瓶白酒,已经差不多空了。他对著季师益笑:“小季,你又找到我啦?”
季师益进门,屋子里一股奇异的味道,混合著霉味、酒味以及不知名的味道。窗帘都是拉上的,里边一片昏暗。季师益打开灯。已经晃到沙发边上、坐在地毯上的邱景岳含著酒瓶口,没倒出一滴酒,把酒瓶往一旁丢了,嘟哝著:“空了。”
客厅里惨不忍睹,沙发上,地毯上丢著很多空酒瓶,与之相伴的是满世界的外衣、内衣、袜子、毛巾,塑料带、一次性碗筷、吃剩的方便面盒子。
季师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强风吹了进来,邱景岳看著他,笑嘻嘻地说:“小季,你怎麽现在才来,我都吃过早饭了。”
“当然要吃过早饭,现在都是晚上了。”季师益蹲在邱景岳身边,伸手理著他的头发。
邱景岳抓下季师益的手,放到眼前仔细查看,看了半天,说:“小季,你没戴戒指,这样不行。”
季师益把他的手反握,放到他面前,说:“看,你也没戴。”
邱景岳看著空空的右手无名指,又看了很久,慢慢抬起头对季师益说:“小季,她不要我了。”
“她不要我了。”邱景岳喃喃自语,“廖老师早就跟我说过,她不可能喜欢我,我不听。她真的不喜欢我,她原来都是骗我的。”
“她原来对我好,都是骗我的。”邱景岳抓住季师益的领口,说,“她不喜欢我,小季,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邱景岳奇怪地看著季师益。
“你这麽伤心,我当然知道。”
“我没有伤心。”邱景岳放开季师益的领口,呆呆地看著前方,说,“我见了小家夥,抱了它一会儿,他就打电话来了,然後她就赶我走。”
他嘟哝著:“那是我儿子,不让我抱。”
“你怎麽知道那是你儿子?”
“我知道她什麽时候排卵,那几天我让她陪我,我一直,嘿嘿。”邱景岳笑了两下。
“她不喜欢你,为什麽还要陪你?”
“我跟她说如果她再不回家,我就告诉她爸,让他别给她钱。她没钱,那个人就没办法画了。”邱景岳说完爬到地毯外,拣起一个空瓶子,仰著头接了很长时间,见瓶口悬著一滴酒,伸出舌头舔了舔,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瓶子。
“你就强/奸她吗?”
“她是我老婆,怎麽是强/奸?”邱景岳回头嘻嘻笑,“小季你傻不拉几的。她不吭声,我就不停,她也不讨厌,性子上来了,还勾著我,我说,她不讨厌???”
季师益上前,一把拉起他,阻止他继续往下说。邱景岳呆愣地看著季师益烦躁地扒了扒头发,说:“小季,你做什麽把头发弄这麽乱?”
“师兄,您病了。”
“我好得很。”邱景岳又爬在了地毯上,去寻找其他的空酒瓶,撅著臀,像条找食物的狗。季师益看著他的样子,悲哀、怜悯、愤怒,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一下子充填了胸腔。他从後面把邱景岳的腰抱著,邱景岳挣扎了一下,说:“小季,不跟你玩,我还有事儿。”
季师益把他翻正,解开他的衣扣,邱景岳说:“我不想洗澡。”
“你太臭了。”
“没关系,没人闻的。”
“我想闻。”
季师益把他押送到浴室。他们家有个浴缸。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用过,浴缸里有一层薄薄的灰。季师益清洗了浴缸,在往里放水的同时,他把邱景岳的头和身子打了清洗剂,胡乱冲洗了一下。
然後他把邱景岳放进还在下水的浴缸,看著他身体四周的渐渐水漫过他的身体,从小腿到膝盖到胸前,到脖子。邱景岳笑著说:“好像游泳。”
他笑得像哭一样。邱景岳看著坐在浴缸边缘的季师益,说著:小时候我经常和我弟去河里游泳,我弟那时候就五六岁,游得可快了。有一回他游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找了好久,找不到他,就自己回家了。那天我妈拿扫帚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哭著让她别打了,她一直打,把扫帚都打断了。後来我弟回家,我妈抱著他哭,他什麽都不知道,流著鼻涕说他捉河螺去了,捉了一大把,说回来要喝螺汤。我妈晚上就煮了螺汤,对我弟没有一句重话。
那以後我就不跟我弟玩了。我怕他跟我玩出事了,我妈一定要把我打死。
我妈对我和对我弟不一样。我成绩要好,她就高兴,我成绩不好了,她就不高兴。我弟不管成绩好不好,她都不怪他。可我弟是个天才,他很厉害的,他会武术,还得过大奖。
邱景岳说到这儿,脸上发出光辉,一会儿又暗了下去。喃喃自语道:可能是我笨,我要做好,要比我弟花更多功夫。
为什麽我每回想让人正眼看看我,要花这麽多功夫?
邱景岳看著季师益,季师益拿过毛巾,盖在他头上,说:因为看著你的人,你都不在乎。
邱景岳在浴缸里睡著了。季师益把他抱起来,好像从水中捞起一个闭合的蚌,外壳坚硬,纹理漂亮,里边却软得不堪一击。
邱景岳在产假之後回到医院上班。人人见他都说恭喜,说他小孩很可爱,长得很像他。邱景岳笑说谢谢谢谢,都是太太的功劳。季师益站在他身边,听著他谈笑自如地说著这些话,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狗一样趴在地上找酒瓶的样子。
那天季师益把邱景岳家所有的空酒瓶都丢了,把他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买来了鲜花摆放在进门的架柜上,那是一束很香的含苞的红玫瑰。第二天早晨,邱景岳起床,季师益拉开客厅沈重的窗帘,一时满屋子春光明媚。邱景岳眯著眼睛站了好久,终於看见了阳光里季师益的影子。
“小季?”邱景岳有些惊讶,有点慌张,有点不知所措,於是嘿然无声了。
“醒啦,景岳。”
“嗯???”邱景岳困惑地看著季师益,对他改换称呼有些不适应,又想到了些什麽,十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昨天给你添麻烦了。”
然後自嘲地说:“我平常喝不醉,一喝醉什麽都不记得了。我???有没有说什麽不该说的话?”
季师益笑著说:“你说小时候很喜欢游泳。”
“是吗?”邱景岳笑起来,“我不喜欢游泳,小时候跟我弟去游泳,回家晚了被我妈骂了,以後就不敢游了。”
“你也说了你弟弟会武术。”
“我是不是把我家祖宗十八辈子的事儿都告诉你了?”邱景岳的笑看起来是放心的笑。
“是啊,你还说你有个秘密。”
邱景岳迟疑地问:“什麽秘密?”
季师益笑著不说话了。
邱景岳讪然:“是不是什麽挺丢脸的秘密?你别当真了,都是醉话。”
“不是,你说没了白骨精,还有紫霞仙子。”
“原来我这麽喜欢大话西游,我都不知道。”邱景岳又笑了,他停了一会儿,说,“说起我家,我家乡景色还不错,什麽时候和我一起去玩吧。”
“我下周就去美国了。”
邱景岳啊了一声,充满歉意地说:“我都给忘了。没事儿,一年後回来再一块儿去玩。”
季师益牢牢地盯著邱景岳,他的胡渣子有些长了,嘴唇上、下巴、两颊都有些胡子,在那之间的嘴唇又有些干了。也许是季师益看得太久了,他抿了一下上下唇,看起来有点儿不安。
季师益记得的他的样子,那一个是想起来时最难过的。
也许是医院里出国交流太频繁了,季师益临行前的一天,除了家里人,没有人记得他要走这件事。吃过晚饭,他忍不住去了邱景岳的家。他乘著电梯上了十楼,1003室的门并没有关。门边放著两袋垃圾,其中一袋是报纸包住,有些湿的东西。季师益站在门口,听见里边女人的声音:“景岳!快过来,帮我换一下尿片!”
然後是他从来没听过的邱景岳欢喜而明亮的声音:“就来了!”
季师益在门边站了会儿,忽而失去了力气。他靠在门口,缓缓点了支烟,烟灰掉落在那报纸包的垃圾上,他轻轻踢了一下,包得松散的报纸松了开来。
里边是一束花,没有开放就干枯地垂下了脑袋的红玫瑰。
电梯上楼的时候,十楼的走廊是昏暗的,季师益想看看电梯上来时的那道光,却发现这个小区的电梯是单向的卷缩门。严严实实地,没有一丝的光。夜里只有电梯旁的上下键闪著红光。
叮的声音让声控灯亮了起来。
和黑暗中不同的光景进入眼睛。他想著明暗的世界为什麽这样不同,恍然觉得在同样的时间,他们看见的世界也是这样不同的。
他的欢喜、他的愉悦、他的想念,在他终於想明白是为了什麽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来那只是他独自一人看见的世界。
原来没有其他人在分享。
後来季师益回到家里,和母亲一起,给儿子喂奶、换尿布,在它清醒的时候逗它。它的眼睛总是专注地凝视著季师益举在他眼前的任何东西,要把这个世界最初的影像牢牢印在脑中,尽管它注定会忘记这一切。
季师益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记忆中的童年只有那麽几个片段:悠远的蓝色的天,绿色的河水,老房子的红砖,追逐的同伴,还有手中沾著鼻涕的棒棒糖。他坐在门前的阶梯上看著这些,一定没有想过现在的自己早已忘记同伴们的样子。
飞机飞离广州的时候,他想他将来可能也会忘记现在的这个夥伴。尽管他曾经觉得以後可能会有一天,和他驾著车,去他描述中美丽的家乡踏青。
14
邱景岳三十三虚岁、三十二周岁那年春天,广州的天气有些反常,原本三四月就开始暖和、甚至炎热起来,那一年直到五一放假时,都在不断反复的降温回温,四月时有些日子甚至还需要穿毛衣。
邱景岳对温度变化并不敏感,但那一年也变化无常的天气感冒了。当时是春节,他值的是年初一的二线班。初二到初六可以放假。他於是回了趟家。上火车之前还算温暖,下火车後是凌晨四点,觉得天寒地冻,只穿一件薄衬衫坐在出租车上,他的牙关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回家休息到第二天早上就开始打喷嚏发烧了。
他本以为是家里比广州冷的缘故,查了天气预报才知道,原来是昨天南方又大面积降温。母亲责怪他不事先查查天气预报,带回来的都是些春天的衣服。邱景岳在被窝里躺了一天,把年初三那天都躺没了。喝了一天的热水,好歹退烧了。
弟弟已经不住家里。到了晚上,弟弟容若和谢敏回来吃饭。母亲从下午就在厨房忙碌,父亲则是去同事朋友那儿拜年,到了近晚才回家。邱景岳睡醒了,听见弟弟的声音,想起床却苦於没带厚的衣服回来。後来弟弟敲门进来了,手上拿著一件棉袄。
“哥,你病啦?”
“有点发烧,现在都退了。”邱景岳穿上弟弟的衣服。他们俩身材差不多,衣服都可以互穿。只是弟弟搬走之後家里没剩什麽衣服,父亲的又太小。母亲刚才似乎打了电话让容若带件棉袄过来。
“嫂子和同同没回来吗?”容若坐到邱景岳的床边,问。
“嫌路远,没回。谢敏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