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婚礼终究是办的风风光光,妥妥贴贴。再见到哥哥时,已是承懿翁主与哥哥婚后一月,自凉州探望翁主父亲归来,哥哥便即刻入宫来看望我。
夏日时分,午后玉帘轻卷,窗内只有滴漏寂寞的响声慢慢晕染着时光。
说起凉州之行,哥哥不不免提到驸马戍卫边疆之事,又道:“长公主也与我提起,若我能为岳父一同戍边,也能同气连枝,共同进退。”他想一想,“终究如今我与他们是亲眷,女女婿为岳父分忧也是应该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们不要兵权,连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训断断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响,清晰的声音似我此时分明的思绪,“皇上有多么忌讳手握兵权的人,咱们这些吃足了亏的人最明白不过。所以,远离兵权,多与风雅之士来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与风雅之士来往我原本是不擅此道的。”
窗外风荷正举,唯有蜻蜓栖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难言的风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长又有什么要紧,哥哥只请往细处想去。”
哥哥本就聪明,这几年来大起大落,饱受苦楚,越发通达明练,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来重文,玄凌明里不说,但自汝南王起,又经甄氏一族的变故,多少明眼人明白,当今皇上是多么忌讳领兵打仗的武将了。于是朝中重文轻武的风气日甚一日。与我文人士子来往唱和,一则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范,二则文人手执笔墨,代表了天下言论所向。哥哥若与他们往来亲厚,那么一国之言论必定多多倾向于我和涵儿,今后便更好打算了。本来么,如今后宫有抚育皇子的,只有皇后抚养的皇长子予漓,贞妃的二皇子予沛,我的予涵和予润。予涵虽然年纪最小,但予漓本不是皇后所出,不过是畏罪而死的懋妃的孩子,又向来不给玄凌待见,虽然皇后极力要立他为太子,但是也苦于无可奈何。贞妃的予沛和我的予涵本是同日同个时辰所生,只不过早了一刻而已,年龄上本是不相伯仲的,只是限于贞妃的资历和我相去甚远,何况宫中一向是有嫡立嫡,无嫡立咸,并无立长这一说。所以只要不是皇后所出,年龄上的长幼之别也不打紧。另外我冷眼瞧着,贞妃的性子甚为淡泊,未必有这样的心。
朝中本对后宫妃嫔不甚了解,只有皇后和我。但皇后无所出,本就说不起话来,又从来不在朝政上涉足。而我经回宫一事,朝上臣子多有风闻的,又历来被玄凌允许看折子议朝政,再加之哥哥的襄助,只怕还能如虎添翼了。
我对哥哥说:“哥哥向来好武,那是极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跟好了。再者说,与士子们一同唱吟把酒,集设作文,再有修编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过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个由头把才子们聚起来就好了,这是再风雅不过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真宁长公主或许也会很欢喜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轻,必定极喜欢诗词歌赋的,哥哥新婚燕尔,寻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来做,可不是美事一桩吗”
哥哥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遥远的天际唱出神。良久,静静道:“若茜桃还在,不晓得她会不会喜欢”
哥哥的话,极好在瞬间击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飞出老远,恍惚的想起,玄凌想起什么是不是也会想,宛宛会不会喜欢
心底深处隆隆的响着,泛出一丝又一丝钻心的酸楚来,无孔不入的又钻进了心里觑,象一条条小蛇一样,嘶嘶地抽着冰凉的信子,肆虐在心里。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的可怜人,这样可怜!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这样相对无言坐着,各怀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宫女换了新茶上来,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才那茶凉了,才换了新的,娘娘和郡马爷趁热喝一口吧。”
茶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玉胎传上我冰凉的指尖,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觉得痒。
我缓缓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于是勉强压制下摇曳的心神,轻声细语道:“有句话哥哥可曾听过”
哥哥神色一凝,转身过来,道:“妹妹你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似做不经意到:“晏同殊的词果然是极好的,道尽人世间新旧之情。”
我口中虽然劝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凄然,不晓得这劝慰的话哥哥听进去了没有。
须臾,哥哥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翁主待我极好。”
我点头,“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与我是结发夫妻。”
我的纯金嵌珊瑚护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刚玉杯,溅开无数细碎耀目的金红光点。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声音渐渐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伤心与嫂嫂夫妻之情,嫂嫂又为哥哥吃了这许多苦楚,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们苟延残喘下来的人,不能不为她报仇,还有哥哥襁褓中的亲儿子致宁,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他们竟也能下得去手”
我见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说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对哥哥又十分痴心,哥哥也不该为了已逝去的人辜负了翁主,哥哥这样的心思,万万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轻,是经不起知道这些的。”我见哥哥略有所动,继续说下去道:“翁主若知道哥哥还这样牵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体谅哥哥的难处,若心思不明白,糊涂着闹起来,一来就不免迁怒茜桃嫂嫂,总是怀恨在心,那么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二来若皇上和长公主知道了,难免会猜疑哥哥是否还心怀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会将她珍藏在心底。只是她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了。”
我难过,轻轻道:“哥哥其实并名义对不住嫂嫂,嫂嫂在时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乐。只是……若哥哥一定觉得对不住嫂嫂,那么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还请哥哥不要再辜负眼前爱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静着,窗外花扬之曲娓娓漫出,玄凌端坐着,手里擎着一盏青梅子汤,轻轻合着拍子抚掌,淡淡芙蓉香纸把开怀来散。
滟嫔的嗓子极清爽,道了尾音处往往带着懒音,慵懒的,无心的,反而风情万种,恰如她这个人一样,她手执轻罗小扇,带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细褶裙子落梅瓣的长裙,漫不经心地唱着一曲“庭中有奇树”
“庭中有奇树,丝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遣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轻时。”
那种清雅的歌曲,轻烟薄露一样弥漫整个庭院,丝竹成了多余的点缀。金黄而又透明的日光漏在花树间,分明只添了些许轻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滟嫔停下来歇息,玄凌尤自沉醉在歌声中不能自醒,知道齐王予漓和正妃许氏的出现。
请安过后,玄凌赐他们坐下,我才细细打量这对夫妇,成婚之后皇长子与正妃如胶似漆,并不因许氏的养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爱。许氏婚后尊养舒心,许怡人更见丰腴,r白撒桃红底子的宽衫交领长衣,玫色镶金抹胸上时盈润真珠织成的月季花,瑰紫裙外紧着郁金色敷彩轻容花裙,用金丝满满堆成鲜花艳鸟,愈加显得她肤光胜雪,华美轻艳,我微微颔首,许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托豪门。她已是真正的富贵人,天家金枝。
我问皇长子,“可是来向太后请安吗”
皇长子恭谨答了“是”,又道“怡人见皇祖母昏迷难醒,心里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宫,与儿臣同去通明殿伟皇祖母祝祷祈福。”
玄凌闭眼“唔”了一声,似有赞之意,“大婚之后你的确懂事许多。”又问“怡人可去向庄敏夫人请安了从前你在宫中多得她照顾,莫疏勒礼数。”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过了。”
玄凌又问“朕这两天也没空去瞧她,你在她宫里可看见了和睦帝姬还好吗”怡人迟疑片刻,颇有些支支吾吾的样子。玄凌微微疑惑,不觉张眸看她,“未曾见到也罢了,怎说话这样含糊迟疑”
予漓见玄凌颇有责备之色,忙起身道“并非怡人迟疑欺瞒,而是庄敏夫人根本未让见臣与怡人入燕禧殿请安,燕禧殿的侍女回复说夫人已去太后处侍疾了。”
“其实庄敏夫人并未去颐宁宫侍疾,因为太后处的宫人说夫人此前才离去不久,奴婢还瞧见燕禧殿的侍女出来倒洗胭脂的水,可见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换妆。”予漓才言毕,怡人身后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辨。
“苏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儿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气难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后儿臣即会去负荆请罪,请夫人责打儿臣出气。”
玄凌颇见疑色,“为了什么事情,你得罪蕴蓉道这个地步”
怡人盈盈含泪,只咬唇不语。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妇,怎可落泪”予漓涨红了脸也不说话,我虽心知肚明也不好开口,到底是滟嫔戳破,“王妃原是庄敏夫人要举荐给皇上为宫嫔的。谁知王妃与殿下两情相悦,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热心空投,怎不会怨恨王妃临阵倒戈坏了她一番功夫。”
“临阵倒戈”玄凌轻嗤,“予漓与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于谁她既要举荐怡人给朕,不过是要朕宽心罢了。如今朕赐怡人给漓儿,漓儿有佳偶朕更宽心。她不仅不能识大体,反而为此遣怒怡人,可见她举荐怡人不过是为自己固宠而已!”玄凌举起盏中青梅汤一饮而尽,“这样不识大体,如何像是贵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门小女了!”
怡人语意哀婉,“夫人无论如何都是儿臣的长辈,所以怎样有错都不会是长辈的错。若再为夫人之事使父皇动气伤身,那儿臣之罪就万死难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