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习惯了。
沈微言毕业时他开始有老年健忘的问题,目前可以自理生活,偶尔还思路清晰地写字,但大多时候问他上一刻吃过什么他也忘了,起初发现这个病,微言带着他四处求医,花了大笔积蓄,后来连医生也看不过眼,劝道:“老爷爷八十岁了,姑娘你也不要太执着,这些事儿平常心对待便可。”
唯一庆幸的是每次当他们以为走失以后,他总是记得回家的路。
当晚沈微言做了晚饭,几人吃过,文阿姨的儿女出外打工,只剩下她一个人,平常沈华的三顿饭也是她在料理。
问起沈华最近的病情,文阿姨仍然是安慰:“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会这样,沈老师很精神,没病痛,比我以前的公公婆婆好照顾多了。”
“你看会变严重吗?”
“我不知道。”
“……他好像不怎么记得我。”
对于记忆,总是年轻时比较深刻,年老以后所发生过的事情沈华反倒模糊不清,晚年才出现的沈微言,几乎没在沈华生命里留下什么印象,然而之于她,却是一生难忘。
大学时宿舍熟络以后,曾经坐下来聊起彼此的家庭,几个姑娘来自五湖四海,有的父母是商家,有的父母是平凡教师,这个话题转到了沈微言,几个舍友盯着她看,沈微言滞了一滞,然后如实说了,当时宿舍里一遍沉默。
只有姚蓉,她噗哧一笑,打破寂静,抬手拍着她的肩:“不愧是二货,做人能像你这样活得不明不白也不容易啊!哈哈!”宿舍里爆发出大阵笑声,沈微言拿枕头掷她了。
姚蓉说得没错,活得不明不白。
这世上终生也都活得糊涂的人太多了,沈微言却觉得自己很清醒,只要知道谁爱着她,待爱她的人好,那便足够,其他事情想多了容易自寻烦恼。
两个人的春节过得特别宁韾,沈微言陪着沈华在院子里写春联,到处乱贴,四周一片红火。
偶尔说多了话,沈华还脱口唤出她的名字,沈微言。
沈微言连连答应:“是我,是我。”
大概生理时钟没调整,习惯睡得比较晚,八、九点城市里的霓虹灯可以把街道照得像白天一样光亮,小镇却不同,窗口看出去,整个世界像是一同入眠,没有光污染,雨后的天空尤其明净,抬头可以细数星子。
趁沈华睡着,微言去了隔壁一趟,空置十多年,家具尘封发霉,一股难闻的气味,随意逗留会儿便离开,出来时沈微言站在院子,目测围墙的高度,然后手扒在及肩的破石墙,用力一按,跳跃,回到沈家。文阿姨睡前打算把晾干的衣服收叠好,没心理准备,突然看到一个黑影“咻”的一下越墙过来,吓得拍胸口“哎唷哎唷”地喊着:“大过年的别吓唬我啊!”
沈微言不好意思地笑着:“很久没试过,玩玩而已。”
很多年前她就是这般一跃,来到了沈家,那时候年纪小个子小,身手当然没这么俐落,头先着地流了一地鲜血,很狼狈。
春节过后沈微言把工资和沈华的生活费交给文阿姨:“阿姨,再半年,存够了钱我便不再离开。”收拾行李,临走前沈微言去跟沈华道别,他在后院修剪花草,微言跟他说回去了,他抬头应了两声,说好。
语气就跟和文阿姨说话一模一样,沈微言垂眸。
火车一路嘈吵,她靠着窗坐,心里像是沉甸甸的压着一块大石头,旁边有对姐妹说话,沈微言的心还停留在老家,静静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每一个霎眼,都是远离,最后她疲累地合上眼,那对姐妹也变得安静。
再次醒来,已经天亮了。
有人跟其中一个女孩换了座位,微言偏头看,脸上闪过一抹愕然,很快又归于平静。
换了座位的人竟然是高奕,宴会里说不认识她的人。
既然不认识,也就没必要打招呼了。
好一会后,他却找她说话:“沈老师身体还好?”
“他健康不错,有心。”
沈微言打开怀里抱着的包,旁边又传来他的声音:“微言,下车以后我们去吃饭。”她掏出腕表看时间,平淡地说:“不要了,你也不希望欧小姐看到引起误会。”
车停站,他替她拿行李,想为她提着,沈微言却从他手上接过,车厢里人多,他没有坚持,沈微言看他放手,有礼而疏离地点点头,“谢谢。”然后拖着行李转身,高奕没有带什么,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走。
第一次知道自己自作多情,应该也是这样吧,他在几步以外,有口难言的样子,那天傍晚下起大雨,同学们匆匆跑过,附近只有他们两人,不过也幸好人不多,给她保存了一点点颜面。
当时她傻傻地站在檐下,听他一脸惊讶地说:“沈微言你误会了,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最初的最初,十九岁的沈微言埋头在书里写字,是他先俯身唤了一声:“微言。”微言抬头,十九岁的高奕忽然说:“看着你,我有心动的感觉。”
那么的措手不及,她只懂得睁大眼定定地看着他。
是他先对她说:“怎么办,微言我早晚都在想着你。”
是他先对她说:“将来如果你有男朋友,我想我会承受不住。”
待得恋爱神经迟钝的她陷进去以后,绵绵情话却扭成“误会”两个字,难怪那几年间,高奕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对于过去,她没有再回忆了,沈微言打开天窗地说:“高奕,”她很缺钱,这次从老家回来甚至比从前更急切需要,可是……她婉拒:“我并不想做出卖别人的事情。”
“我为那一晚的事向你道歉,不是其他。”
“也没必要了。”
彼此只是没关系的人,任何说话都不会刺伤对方。
她打车离开,高奕伫在原地,沈微言没有回望,掏出手机,在电话簿里找他的名字,然后毫不犹豫删掉,闭上眼,缓缓透了一口气。
大半个月没回家,屋里乱得像是被洗劫过一样,瞅瞅门牌,没错,的确是她的窝。
姚蓉晚一步进屋,看打扫完的沈微言疲累地倒在沙发。
她嘻嘻地笑:“回来了?”
还没站定,回应的是个猛烈飞来的抱枕,姚蓉连闪躲的机会也没,击中。
“吃炸药啊火气这么大!”
姚蓉和男朋友的婚期不远了,沈微言揉着酸痛的手腕:“算了,半年后姐姐就把你打包嫁出去,荼毒另一个悲催的男人,报复社会。”她食指夹着捡到的身份证,得意地说:“不过在那以前,三十块钱赎回去。”
姚蓉过来揉揉她的头发:“丫头,受刺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