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一身臭汗,冲了个热水澡,一身好闻的气味。随手找了根筷子,把头发松松地卷起来。套了件宽松的厚毛衣,穿了条棉麻的裤子,让长裤完全往下坠,裤脚拖到地上,堆起几叠褶皱,裤裆下垂。莫德从镜子里瞄到自己的侧影,那侧影像立体派绘画,裤腿里伸出来的圆头大拖鞋,像画脚没画好画成大球模样。
傍晚到来之前,可以坐下来享几个小时的清福了。坐在刚刚打扫过的、潮润而干净的书房里,自己也一样干净。打开书,任自己被文字俘虏,带走,不再看到自己周围的一切,不再听到任何别的声音,除去那些声音,那些来自“后面某个地方”的让人悲伤的声音。
累了,放下书浅睡会儿。
和一大帮人朋友去喝酒,他也在其中。中间有一人大喊着饿死了,然后开始点菜。点了好多菜,满满地摆在桌子上。酒吧也可以点菜,梦就这样好,很多东西都是混淆的、模糊的、界限不清的。不像现实生活,一切自有它本身的规矩。规矩固然有可爱的地方,却失却了圆融的好。
他在莫德身边坐下,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也是梦的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可能了。一桌人都在说话,好像只有他沉默着。离开酒吧后,他居然又走到了莫德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莫德总觉得自己心有戚戚。他一边走,一边低了声音问:“现在,还能跟我在一起吗?”问一句,就扯一次莫德手掌心的皮。莫德始终沉默着,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一会儿,她手里就多出了一堆白花花的皮(真的,白花花的,梦里就是这样的),她把它们搓成一个小球,让他看。他不再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或者该说什么,于是,把那个白花花的“皮”球砸向路旁的一棵树,它撞上树身的时候,散开了,一片接一片,在黑暗的梦里飞扬……
随后,莫德就醒了。
醒来时,太阳已无赫赫之光。日华晻暖,照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白日失去了光彩,默然消隐,空间显得柔和。
第二部分第85节:莲花塔(7)
从楼下厨房里,传来杨婶夫妻俩准备年夜饭时的忙碌声……
7。
杨婶夫妇陪莫德吃过年夜饭,又帮着收拾了一番后就先回家了。这顿年夜饭,莫德喝了不少的酒,微有醉意。
杨婶夫妇离开后,不断有人来莫德家串门,都是从外面回来过节的年轻人,有几个莫德甚至都没曾见过面,也敲门进来了。进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抽烟,喝酒,唱歌,音乐开得很响,根本无法聊天,只能大声地吼,烟头乱丢,他们把莫德家当成梨村的酒吧了。
近凌晨三点,屋里的红酒瓶都空了,差不多都倦了,众人方才带着醉意散去,留下一屋子厚厚的烟酒味,东歪西倒的空酒瓶,地板上杂乱的脏鞋印、烟头、纸片,随意打开散落在桌子上的cd盒,还有一双不知谁落下的黑手套。
莫德顾不上收拾残局,上楼,倒头便睡。
天快亮时,他在梦里出现了:
他和他的家人住在一个带草坪的房屋中,门口有条路,路的一侧就是河流。河岸上长了杨柳,河畔泊有一只小船,天气温和的晚上,他走出门来,遇到无意间经过他门口的莫德。
莫德看到了他。他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眼睛里仍旧藏着爱,但眼神中带了无法把握的惊恐和慌张。这男人,其实并非如事实上的那样冷漠无情,他的性格,还有他不喜形于色的习惯,使他陷于一种极端的矛盾之中,尽管他心中恰似倒海翻江,他脸上依然不会有太多的表情。他有过挣扎,可当真实地面对复杂的现实时,却又显得过分脆弱,本能的逃避,并不是他内心所愿。
暮色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牵起莫德的手,带她往河边走。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有香味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莫德觉得有些特别,并不是她从前所熟悉的香味。
后来,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歇息。似乎又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来,抚摩她的头发:“无论现实带我走向何方,无论我如何逃避,都不能熄灭心中熊熊的激情之火。”
他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她看到他的脊背呈现出的完全曲线。只有在她怀里的时候,她才能发现隐藏于他脸皮底下,在他罕见而又僵硬的动作后面的内心世界的复杂和微妙。
后来,在长椅旁边的青草地上,他们的身体相互交融在一起。就如演奏大提琴一样,能够准确而和谐地把握音位、和音、琶音、装饰音。如往常一样,他们能把这蓄藏在彼此身体上的爱的主题,娓娓奏出,美妙醉人。
两个赤裸的相爱的身体,是上天造就出的最自然完美的艺术品……
从梦里醒来后,莫德想起了他在梦里的体香,闻起来像是饱含了地中海阳光的成熟橄榄的味道,对,就是那种干燥的阳光味道,是藏在橄榄油中最诱人的香气。
莫德从来都不会忽视梦的暗示和它潜在的力量。这个梦与以往不同。换了一个视角去看他,怨恨在这样的视角里不复存在。摆脱了世俗生活中所要求呈现出的结果论,只从纯粹的感情本质出发。这让莫德闻到了太阳的味道,不再阴气十足。是自我意识的改变,以及自我认可的健康恢复。在这个梦里,莫德身心得以放松。
在那些个承载着苦痛孤寂的日子里,莫德学会了一点点读自己,读父母,读他人,以最朴素的善、最柔韧的爱为基础,缓慢出发,读到了宽容。
宽容自己,以及这无常的命运。
第二部分第8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