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满意了,乖乖回了床上。
他洗过的黑发柔软地垂在额头上,有几缕甚至有点挡眼睛。此刻的沈铎,整个人都是孩子气的。温暖的灯光柔化了他的棱角,发烧让他的面孔不再凌厉。
床不高,任勤勤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你睡一下吧。”她不自觉放柔了嗓音,像在哄孩子,“雨夜正适合睡觉。明天醒来,烧就退了。”
沈铎注视着任勤勤,说“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谢天谢地,终于回到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来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任勤勤接上,“沈铎,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背诗词?”
“你的问题真多。”沈铎说。
任勤勤说“我想了解你呗。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是我的导师。我在你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可你对于我来说,就像脚下这一座迷雾缭绕的城。”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沈铎再出一题,“你接上了,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
任勤勤忍俊不禁“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放马来吧,沈多多同学!”
沈铎也不赖账,任勤勤对上了,他便老老实实地说“诗词是我和我爸除了工作学习外不多的交谈话题。我一直在英国念书,他工作忙,我们见面时间并不多……后来我养成了习惯,放松的时候,喜欢背点诗词。”
任勤勤心里一酸。
这男人,以他独特的方式,在怀念故世的父亲呢。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沈铎说完,又出一题。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任勤勤说完,又问了一个她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是怎么看我的?”
沈铎眸光微微一闪,说“聪明好学,懂事。不知天高地厚。不过以你的年纪和阅历,也是正常的。”
“你没有瞧不起我?”任勤勤问。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沈铎双目灼灼,注视着女孩。
噫,不咏雨,改励志了?这人到底醉还是没醉?
任勤勤却是准备充分,从容地接上“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沈铎微笑,说“你做了什么让人瞧不起的?你现在得到的,那些是你通过坑蒙拐骗弄来的?”
“可是我妈……”
“我跟着货船到处跑的时候,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见过?”沈铎说,“你在电视里才看得到的传奇,我在现实中亲眼见过比它们离奇百倍的故事。当我看着你的时候,只看到你本人。”
任勤勤鼻头阵阵酸热。
他看着她,是在看她的魂。
他们像两艘在黑夜中相遇的船,在看清对方的身影前,先看到了彼此穿透夜雾的那一盏灯。
沈铎的退烧药开始发挥药效,眼帘不住往下垂。
“睡吧。”任勤勤为他掖了一下被子,“汗发出来就好了。”
沈铎陷在被褥里,面孔依旧清俊而雪白,唯独两颊和鼻尖烧得微微发红,目光湿润绵软,甚至有些无助。
想这男人清醒的时候,打死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任勤勤准备起身,突然停住,目光落在了被男人抓住的手腕上。
“再坐一会儿。”
命令式的句式,配的却是中气不足的语气,令这句话的威力打了个四点五折。
异国的雨夜,病来得这么急。沈铎再倔强不屈,此刻也只有浑身酸痛地躺在床上。发烧卸下了他的铠甲。往日被屏蔽在外的寂寞趁虚而入,将他包围。
任勤勤靠在床沿,把头搁在手臂上,注视着沈铎。
“那我等你睡了再走?”
“睡不着。”沈铎蹙眉。他还处于发烧的初级阶段,身上感觉到阵阵发凉,不住颤抖。
任勤勤在托管园打过工,知道怎么哄孩子睡觉,却不知道怎么哄一个成年人。
“要不,我给你唱首歌?”
沈铎勉强掀起眼皮,看向任勤勤。
“唱得不好听,扣你工资。”
横竖也就两千来块,你爱扣就扣吧。
任勤勤酝酿了一下,手轻拍着沈铎的手背,清唱了起来。
“heyjude,don'takeitbad”(嘿jude,不要沮丧。)
“takeasadngandakeitbetter……”(找一首忧伤的歌,将它唱得欢快。)
她很久没唱歌了,犹犹豫豫,慢慢地把音调摸准。
少女温润的嗓音中带着一股未经红尘污染的干净清澈,像一块水晶盘被雨水敲打出玲珑的声音,引得听众的心弦也跟着颤起来。
这是一首她最心爱的英文歌,曾伴随她度过许多低沉失落的时光,驱散阴霾,带来希望。
“you'reaitgforonetoerforith”(你一直在期待有人能与你同行)
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在她经历失败的时候;在她忍受着父亲的酒疯,而茫然地思念着不见人影的母亲的时候……
“anddon'tyouknothatit'sjtyou……”(却不知道那人就是你自己)
少年的烦恼有那么多。他们时刻在成长,在变化,可世界又那么广大而复杂,让他们无所适从。
但是唱着这首歌,任勤勤便能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
“rebertoletherunderyoursk,”(记得要与它融为一体)
“thenyou'llbegtoakeit——betterbetterbetterbetter——”(这样,你的世界就会越来越好……)
歌声像一只小鸟,在卧室的天花板下欢快地飞旋着。任勤勤扬起的笑脸,全身心投入其中。
她随着节拍轻轻拍着沈铎的手背。男人的眼帘在歌声中一点点垂下。
“heyjude……”歌声渐渐放轻,像隔着水岸飘来的梦语。
沈铎闭上了眼,随着歌声的牵引,踏着碎光,朝对岸亮着光的梦乡走去。
任勤勤的手在沈铎的手背上静静地覆了一会儿。
然后她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