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那天中午他在眩晕中想必也没有看到我,我们只不过是路人。但他的痛苦却盘据了我的心,他的无助的影子使我陷在长久的自责里。
上苍曾让我们相遇于同一条街,为什么我不能献出一点手足之情,为什么我有权漠视他的痛苦?我何以怀着那么可耻的自尊?如果可能,我真愿再遇见他一次,但谁又知道他在哪里呢?我们并非永远都有行善的机会——如果我们一度错过。
那陌生的脸于我是永远不可弥补的遗憾。
对于代数中的行列式,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倒是记得那细瘦矮小、貌不惊人的代数老师。
那年7月,当我们赶到联考考场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生都摇晃起来,无忧的岁月至此便渺茫了,谁能预测自己在考场后的人生?想不到的是代数老师也在那里,他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竟会奔波过两个城市在考场上出现,是颇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捡了一块碎石子,为特别愚鲁的我讲起行列式来。我焦急地听着,似乎从来未曾那么心领神会过。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尖锐的利石可以成为那么流利的彩笔——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书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谓“君子谋道”的精神。
那天,很不幸的,行列式并没有考,而那以后,我再没有碰过代数书,我的最后一节代数课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我整个的中学教育也是在那无墙无顶的课室里结束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
代数老师姓什么?我竟不记得了,我能记得语文老师所填的许多小词,却记不住代数老师的名字,心里总有点内疚。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应该不甚困难,但总觉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价值吗?
有信
joan
(bsp;“我想念的是信!”午宴时同桌有人叹口气道,“现在没人写信了。要不是周途电话减费,恐怕我们全会失去了联络。”
“琼可是常写信的。”请吃饭的主人说。
大家都转眼望着我。“是吗?讲给我们听吧!”
我当时还不识字。只认识5个字母:j、o、a、n和x。这就够写一封示爱短柬给圣诞老人了。
“xxxxoooo”,我在信里吃力地吐露心意,“x”代表吻,“o”代表拥抱。我把这样的感情填满整张纸,再用四种颜色的蜡笔签了名。妈写好信封地址,我贴上邮票,然后我们带着我生平第一封信走去投入邮筒。
那时我对地理,现实生活的范围或邮政局的工作,都一无所知。不过我明白可以把信托付给未知者,它自然而然会达到目的地。那个星期,我一想到自己的信到了圣诞老人手里,就兴奋得透不过气来。
他的回信来了。“阿琼,有你一封信。”妈喊道。
我手颤颤地拆开信,瞠目望着那些既神秘又美的字形。妈来到我身边,我顺她手指点着的地方,听她高声读那封信,一直读到那十分脱俗的结尾:“圣诞快乐,同时xxxxoooo!圣诞老人。”我们母女俩瞪大着眼互相对望。
“再念一遍!”我说,有点哆嗦。
我就是那样地记住了通信的基本原则:有来才有往。而收到一封信实在是人生至乐之一。
从那时起我一直都在写信;每次听到邮车嘎嘎响转过街角,都引起我激动的期待。我希望在信里发现些什么?或许是二十年来对话的新转折。一段景色的描写。
一个发我深思的问题。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奇。或世界还是太平无事,一切如常的保证。
任何一封信都会使我春风得意或改变我的生活。17岁那年,我拆开一封邀请信,就此决定了自己选择的大学。跟着遇到了所嫁的人;住在我后来住的地方;有了子女;而多年来都是按照那天早晨信件中出现的命运来思想、感受、体验和做人处事的。
信件曾带我横过美国大地,进入外国原野,并且飘洋渡海。我有些极深厚的友情,全是靠信件建立维持的——没见过面,也从没听到对方声音。写信使我进入写作生涯而不感到困难。
但是即使没有这些事情发生,我也会写信,也会等待信件的。我爱信,尤其爱情书——不论什么样的信都爱。
我也爱说话。不过话说完了就忘记。信却是有形的——可以看了再看,传阅共读,或塞在衣袋中加以思索、考虑。
信中有斟酌、回想和沉思的余地。信依赖机智和哲思,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期望而滋长。信是人类寂寞感和合群性的表现,是我们签署后密封了的承诺,是我们对仪礼庆典和重大事件表示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