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成只是斜靠在美人靠上,身下垫了一张云锦绣花簟子。这面喝着,天色便渐渐黯淡下来。上苑处在山顶,俯眼看去,整个禁宫都在脚下而已。
杨清一旁立着,见皇帝不言不语,显见心中愁绪极深,他心知连宁王都无法劝解,自己更是不敢多言,只是殷勤小心添酒夹菜,应天成这便有了几分微醺之意。
他良久后起身,立在山头举目远眺。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半空便似散开了五色绸缎,光彩流离,四面却渐渐渗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他痴痴看了许久,觉得有几分头晕目眩。这才临时在上苑里的一处寝殿里歇了下去,这一觉,就睡到了暮色深沉。
(bsp;杨清心里一直心神不安,见皇帝睡了,也不敢片刻懈怠。含元殿里侍奉的宫人大多跟着上了山,他也不假手他人,只是自己亲自在殿外守着。
忽听窸窸窣窣被衾有声,他心下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却是帐内的皇帝翻了个身,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应天成素来睡的沉,方才又喝了些酒水,竟是半点鼾声也无。
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
他轻手轻脚走了进去,举着一柄烛台,便要安放在床边的几上。
忽听身后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不要点了,朕这就回含元殿去。”
他一惊回过头来,原来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便欲下床来。慌忙上前搁了手里的烛台在一旁,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乱里却忘记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
皇帝犹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警敏锐捷,倒是很难得像寻常人一样有三分慵懒:“什么时辰了?”
落红(9)
杨清欲去瞧铜漏,不料应天成却自己看了看天色,轻笑道:“原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朕这一觉睡的惬意。你下去安排一下,咱们这就回驾。”
杨清偷偷窥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迟疑了几分,到底还是开口问道:“陛下,今夜可要招幸哪宫的嫔妃娘娘?”
这话说了,皇帝却是一阵陡然而来的沉默。四下里一时极为安静,杨清隐隐听得天子脉搏中清晰而渐渐加快的血液流动。
他不敢抬头,只有躬身立在了一旁,静静候着回话。
“杨清,你跟在朕身边,有多久了?”蓦的,皇帝忽然问道。
杨清这才举了手上去给他端正衣冠,撸平长衫上的皱褶。“陛下,奴才跟在御前,已经十四年有多了。”
“那你说,朕会不会是周幽商纣这样的昏君?”
杨清陡然跪下:“陛下何处此言?您是明君,晋国在您的统御下,这才有了如今的盛世华章……陛下,您这话,实在是自轻了。”
应天成知道他说不出宁王那样的话,也不再问。一时理好了衣裳,只顾出门上了马,仍旧原路奔下山去。
他坐在马背上,心中只是反复思量着:江山美人……到底是江山重,还是美人来的要紧?若失了她,自己此生只是无趣的苟活而已。
若失了江山基业,自己则成为千古罪人,历代先皇宗室亦为此而蒙羞……孰轻孰重?如何抉择?
山脉连连,一叠叠飞快的掠过眼底。晚风吹起他身上的长衫,玄衣若飞翔的翅膀,带着劲风起舞。
一时到了含元殿,到底心思定了下来。进殿上了宝座,便取了朱砂御笔,洋洋洒洒挥开墨汁,一时笔下游龙飞凤,竟然畅快淋漓就写就了一纸谕令。
“杨清,传旨至殷贵妃处,朕今夜要摆驾紫陌殿,你带人去安排一下。再出了意外,你知道朕当如何处置了。”
落红(10)
杨清身上哆嗦了一下,旋即点头道:“是!奴才明白了。”
这话传给子默时,她只是坐在了床上,连眼也没抬。手上拿了一副小的绣绷低头绣着,指尖的丝线却是一色的玄丝。
时是盛夏,她手里绣的却是墨梅,那梅花与枝叶都是玄色的素雅。白缎底子黑丝线,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画一般,斜斜几枝,上方疏疏一钩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镌然如画。
杨清这面话说完了,其实也该回去交差歇息了,只是贵妃不回话,他也不好就此告辞。一时想到晚上指不定还有变故,眼角便染上几丝伤感来。
子默绣好了手边的这朵花,擎在手里对着灯火看了看,眼角一笑,这才随手放了绣绷,口里轻轻呵气道:“杨公公,有劳你了。”
杨清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他就此告辞下去,临出殿门时,只见贵妃半依半靠在熏笼之上,一头墨玉似的长发低低流转与床上,眼睛半开半阖的,看情形就像是要睡去一般。
殿中转瞬就安静下来,只有销金兽口,吐出缕缕淡白烟雾。淑燕晚上当值,这便伸出手指,慢慢磨挲着那香炉上的垂环,只觉花纹细腻精致,触手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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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容奴婢服侍您梳妆更衣吧!”她双膝跪下,手上奉了锦衣华服,垂头说道。
“不妨事,我已经沐浴过了,就这样子吧!陛下……不会嫌弃我粗陋的……”。子默歪在床上,手上摩挲着那串水晶珠链,那种凉意微微沁入体内每一寸。
皇帝来时,她已经阖目睡的深沉。满殿里的宫人遵了贵妃的旨意,将明亮的灯树都大半熄了。一时昏暗无光,只觉室内沉水浮香,应天成进了寝殿,便反手关上了门扉。
“都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