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死了后,我就这样安慰自己,人就得知足,就得能自己糟践自己,都想好,孬给谁?都想进城享福,乡下的地谁来种?天老爷造人的时候使用了几种材料,高级的为官为相,中级的当工人,低级的当农民。像咱这道号的,都是下脚料做的,能活在世上为人,就是大福气,您说是不是四叔?您再比比这条牛,它拉着一车蒜薹,还得拉着您,一刹走慢了,您还要用鞭打它。万物是一理。所以呀,四叔,忍着吧,忍过来是个人,忍不过来就是个鬼。前几年,王泰他们逼着我喝自己的尿……那时王泰还不发达……我一咬牙,喝了,不就是泡尿吗?人其实都是心理的关系,都是假干净,那些穿白褂的医生够干净了吧?他们连胎盘都吃了,你想想,从女人那儿扯出来的,带着血,他们连洗都不洗,切上蒜薹,放上盐,倒上酱油,加上味精,炒得半生半熟的,就那么咯吱咯吱地吃了。吴医生把俺老婆那个胎盘拿去了,我问他好吃不好吃,他说像海蜇皮一样。我的亲儿,那玩意儿,像海蜇皮一样?您说恶心不恶心?所以呀,他们让我喝尿,我咕嘟咕嘟就喝了,那么一大瓶子哩。后来怎么着?我喝了尿,也没少块肉,我还是我。黄书记没喝尿,转年就得了癌,百药无效,后来就生吃毒蛇、蜈蚣、蛤蟆、蝎子、马蜂,说是'以毒攻毒',攻了半年,连人都攻死了!〃
牛车和驴车拐了一个弯,道路爬进沙窝村后的沙荒里,沙荒里有一些起起伏伏的沙疙瘩,沙疙瘩上种着一墩墩红柳、紫穗槐、白蜡条、桑树疙瘩,月亮照在树丛上,枝条和叶片都星星点点地亮。一只屎壳郎嗡嗡地飞着,又啪唧掉在路上。四叔用枝条抽了一下牛,又点火抽烟。
道路有些上坡,小毛驴低着头,沉默不语,拉着车爬坡。高羊怜惜牲口,就把绳子挂肩,帮它拉。这个坡延续很长,爬到坡顶,回头一望,才发现有些灯光好像在深坑里亮着。下坡时,他坐在车辕杆上,小毛驴脊背弯曲,四蹄错杂,看看要倒的样子,他只好跳下来,跟着车走。
〃下了这个坡,咱就走了一半路了吧?〃高羊问。
〃差不离儿!〃四叔沉闷地说。
车辆从高高的沙岗上慢慢往下滑行,几乎路边的每丛树上,都有单调而凄凉的虫鸣。四叔的母牛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地上腾起一些细雾,正南方向很远的地方响着低沉的隆隆声,地下的路有点哆嗦。
〃过火车啦!〃四叔说。
〃四叔您坐过火车吗?〃高羊问。
〃用你的话说,那是咱这号人坐的吗?〃四叔说,〃等下辈子投胎投到大官大院的家里再坐吧!这辈子只能调远里看看啦!〃
〃我也没坐过,〃高羊说,〃要是天老爷照应,年年收蒜薹,再过五年,我就豁出一百块钱,坐坐火车,开开洋荤,也不枉披着张人皮,在这世界上走了一遭。〃
〃你还年轻,有盼头。〃四叔说。
〃有什么盼头,人过三十多半辈,人过五十土埋身,我比您家老大还大一岁,四十一啦,黄土埋到胸口窝窝啦!〃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上树掏雀儿,下沟摸鱼儿,都好像眼前的事,可是一转眼,就该死啦!〃四叔叹息着说。
〃四叔您多大岁数啦?〃
〃六十四啦!〃四叔说,〃七十三,六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年的新麦子我八成是吃不上啦!〃
〃没事,四叔,您身板这么硬朗,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高羊安慰着他。
〃你不用宽慰我,我不怕死。活着无趣,还不如死了!死了也给国家省点口粮。〃四叔笑着说。
〃您死了也给国家省不下口粮,您的粮食是自己种的,也不是吃国库粮的高级人。〃高羊说。
一团灰色的云彩,月亮钻了进去。路边的树棵子模糊起来,天一暗,树丛里的虫鸣声明显地响亮起来。
〃四叔,高马这个小伙子不错,您把金菊嫁给他也不算输了眼色。〃高羊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他立即就反悔了。他听到四叔的喘息声顿时粗了。他急忙岔开话题,〃四叔,您听说了没有,羊栏村老熊家的三儿考上美国留洋生啦,到了美国一年,就娶了个金头发蓝眼睛的美国女人,照片都寄回来了,老熊揣着那张照片,逢人就炫耀。〃
第49节:交通监理站
〃人家老祖宗的坟茔坐在好风水上啦!〃四叔说。
高羊想起了母亲的坟茔,那是块高地,北面是小河,东边是大渠,南边能望到小周山,西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川旷野。他又想到刚出生两天的儿子,这小子生就一个大头。我这辈子是出窑的砖,定了型了,娘占住的风水宝地,也许能在她孙子身上使劲,这小子没准能成个大气候!
一辆拖拉机大开着电灯,从他们的车边呼呼隆隆地开过去,车上拉着装得像小山一般的蒜薹。他们催促牛驴,顾不上闲扯了。
二
日头冒红的时候,他们的车临近了铁道。这期间,早有几十辆拖拉机跑到他们头里去了,车上拉的都是蒜薹。
(bsp;他们被一道涂着黑白二色漆道道的长木杠子拦挡在铁路的北边,在他们车后,蜿蜒着一条由牛车、驴车、马车、人拉地排子车、手推车、拖拉机、汽车组成的车马长蛇,四乡的蒜薹都向县城汇集,一派丰收景象。红日刚露半个脸,红得有些黑气缭绕,日上半竿处,笼罩着一块华盖般的白云,白云的下半部被染得淡红。四根锃亮铁轨东西向横卧着,一辆冒着白烟、发出震天呼啸的绿皮火车从西开过来,一个个车窗飞速滑过,车窗玻璃上贴着一些挤扁了的浮肿胖脸。
横木杆子下边,站着一个手持红绿双色小旗的中年男人,也是浮肿着胖脸。吃铁路饭的高级人是不是都浮肿着胖脸呢?高羊暗中猜想着。火车驰过去了,地皮还在颤抖。火车的鸣叫高音撕裂,吓得小毛驴浑身战栗。高羊把捂住驴眼的双手拿开,看到那个打小旗的铁路员工摇着一个把柄将长木杆子升起来。杆子还未升到应有的高度,车辆就迫不及待地往前涌。道路狭窄,仅容两车比肩而行。高羊眼睁睁地看着许多轻便的人拉地排子车、自行车,从他和四叔的驴车牛车旁挤过去。过了铁路,是一个大上坡,坡上的道路正在维修,铺着龇牙咧嘴的乱石,堆着黏土与黄沙。坡上的车辆都在痛苦地颠簸着、挣扎着,所有的车夫都从车上跳下来,小心翼翼地拉着牲口的缰绳,控制着车辆。
四叔的牛车依然在前。高羊看到四叔遍身冒白气,面若黑锅底,侧着身,左手牵着牛缰,右手持着一根树条子,嘴里呜呜啦啦地叫着,树条子摇晃着,但并不打下去。花母牛的头昂着,嘴巴里嘟噜着白色的泡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牛蹄可能被乱石扎得奇痛,母牛的腰拧成一条蛇。
一轮红日头,两块破云彩,这是此刻天上的部分景象。一条烂公路,万辆蒜薹车,这是此刻地上的部分景象。高羊从没经过这么大的场面,心里有些发慌。他双目不敢斜视,紧盯着四叔后凸的脑勺子。小毛驴像跳舞一样走着,尖利的石头片子已把它的左前蹄上的弯曲处豁开了一个血口子,黑血滴在白石片上,晃来晃去的车辕杆时而把毛驴别往左,时而把毛驴别往右。高羊也顾不上可怜它,反而毫不客气地催着它。后车咬着前车的尾巴,前车咬着更前车的尾巴,大家谁也不敢怠慢,生怕被那些不拉人屎的家伙见缝插了针。
他听到左边一声爆响,好像炸了一颗手榴弹,毛驴和人都吃惊不清,不由自主地打几个哆嗦。歪头去看,见一辆地排子车爆炸了轮胎,红色的胶皮内胎翻到黑色外胎外边来。拉地排子车的是两个姑娘,一个大点,一个小点。大的头像一节圆木,满脸斑痕,活像树皮;小的是白净皮肤,瓜子形脸庞,只可惜瞎了一只眼。他短暂地感叹着:真如瞎张扣说的,貂蝉是绝色美人,脸上还有七个浅皮麻子,可见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那两位姑娘看着破轮胎,手足无措,在她们身后,有人催促,有人叫骂。两个姑娘打着坠坠把车子拖到路边的烂泥里去,后边的车辆立即填补了她们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