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行背对着她,半个身子躺在老板椅中,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在默默地看着这些影像。光与暗构成的少女,如此虚幻而真实的美丽,各种优美幻象在墙壁上各自停留三五秒,疏忽轮换。
、照片(五)
席羚却突然有种被人撕光衣服,任由检阅的难堪。她呆呆地立在那里,一步没移动过,直到裴彦行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放下酒杯的刹那,他发现了她站在门边。
“你怎么站在这里?”他的声音轻,且若无其事。没有被人撞破什么的异样。
席羚却像忽然醒悟过来什么,转身就往外快步走去。然而长廊上一片幽暗,只有书房中才透出光亮,她像在幽黑森林中胡乱穿行的小野兔,不知道方向,也懊悔误入森林。
没跑出几步,却被猎人捉捕。
灯光大亮,她的不安在这偌大的居室中,无处遁形。水晶吊灯的光亮盈盈闪闪。窗台上,有小小的圣母抱圣婴像,慈祥地注视着她。
裴彦行来到她跟前,拉过她的手,她神经质地缩回。他说:“我不知道这样会冒犯到你。我全然没有恶意。”
她抬起头来看他:“那些照片……”
他神情很平静:“它们很美,不是吗?”
天花板上的吊灯投下来的光亮,同时在地上留下长长的一片影子,拖在两人身后,像是暗暗不得语的心事。
席羚说:“他们说,这期杂志的照片被人撤下来,因为有人将它们买下……”
“是我。”
哦,是你。
他回答得干脆,也解了她心中的疑惑。
她一直以为那是萧纪友。
只听裴彦行说:“如果这对你来说是一种冒犯,那么我说一声,对不起。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认为这些照片很美,仅此而已。
“没有其他意思……”她低声地重复着他的这句话,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美的东西,让人有独自占有的欲望,难道那有什么不对?”他的目光看进她眼中,有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席羚突然一言不发便要转身,他又在身后拉住她的手。
“你还要假装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席羚默然不语。
她只怪自己天真,因为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好,她竟然开始变得理所当然起来,认为他会像琉里那样,把自己当朋友。
她跟裴彦行哪里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只是在这人生的低谷,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人,她这个孤僻寡言的人,居然会对他——这个生活境遇与自己大不相同的人,小小地打开了心扉。
自己太大意了。为了萧纪友而意乱心烦,只顾将出现在身边的裴彦行当做救生圈,贸贸然踏入他的房子。看在他眼中,她也不过一个随便的女子吧。
见她沉默,裴彦行平静地说:“我没有什么别的企图,你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夜,明早我送你回去。”
席羚抬起头:“我要回去。”
裴彦行沉默半晌,然后说,好。又说,“我送你。”
“不用了。”
他突然提高音量,再次强调,“我送你。”态度强硬。那一瞬间,席羚突然想,是的,他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人,怎容得下自己的自尊一再被人伤害?怪只怪自己太天真,或者萧纪友曾经给予她的温暖,让她冲昏了脑袋,使她以为谁都会这样迁就她。
她便不再坚持,只默然的,转过身去,背对他。
倒是裴彦行意识到自己也许伤害到了她,凝神看她,但见她一如往常的矜持无语,目光望向窗外,似乎神驰远处。
她离自己这样近,但是一颗心却那么远,不知道在哪里。他第一次觉得,人生并非一切尽在掌握中。
席羚朝大门走去。裴彦行注意到,她脚步虚软。他心上一动,想到了什么,忙大步上前去,席羚的身子忽然晃了晃。她伸出手去,虚扶了一下门把,却整个人无力地向后靠。
裴彦行已经走到她身后,扶住她肩膀。
“留下来。”
“我要回去。”
“明天再走。”他有点不悦了,但依旧耐心与她说着话。这个女孩子,怎么像个小孩那样执拗呢?
“让我走。”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了。他觉得不对劲,用手摸摸她额头,发现她脑门有点烫。
“你发烧了。”裴彦行拉着她的手,要往房间里走。她却固执地说,“让我走吧。我实在……”
“实在什么?无法跟一个喜欢你的男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就因为你外婆的教育?”裴彦行脱口而出。他觉得可笑。她的思想简直迂腐至极。怎么回事呢?跟萧纪友在一起的这些时光中,也没有能够让她变得开阔活泼起来吗?他索性将她横抱起来,走到书房中。书房的一隅有一张宽大舒服的长沙发,他将她放下来。
她要挣扎,他用命令的语气说:“躺下。”
她忽然就不再动了,也没有力气去动。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前额,动作却是轻柔起来,在耳边说,“我给你拿杯水吧。”她闭上双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听着他的脚步声远了。
她忽然想,自己怎么就发起烧来。小时候她也这样,一遇到压力大的事情时,就独自扛着,直到突然遇上一个情绪的缺口时,她就开始发烧。
因为外婆不许她哭。外婆说,一个女人哭泣,就是软弱的表现,男人就会欺负你。所以她从小就不会哭,也不大会表达情绪。种种情绪积压在内心,除了用音乐去宣泄外,就是通过身体调节了——她会狠狠地病一场。
再次见到萧纪友,也许是她情绪上的缺口。
她躺在那里,书房中十分地安静,整个偌大的居室一点响声也没有。裴彦行呢?他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样久没回来了?时
间过了多长?她突然觉得无助,从来没有试过的,心里有奇怪的感觉涌上来,就像灵感发作时那样,急于寻觅一个出口。
毫无先兆的,她突然就流下眼泪来。原来那感觉竟然是如此舒服,她想起了外婆,想起阿柴,想起萧纪友。那些他曾经给过的温暖,那她曾经以为握住了就这样一辈子的幸福。但最终,他还是最爱他自己,不是么?
她其实并不希望像外婆说的那样,坚强而独立地过完一辈子,不依靠男人。她知道独立自尊自爱的重要,但是一旦经历过感情的温暖,就没法再度躲回冰窟中过活。她像热爱音乐和生命那样,热爱那种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