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在镇江桥沙滩被冲进深水,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我想,要遭淹死了。一个大人拉我出水面,送上岸。水里漂着的感觉真妙。我又回到水里,试着抬起头来漂。还真让我漂起来了,就学会了!”
“没吃到水?”
“我没慌,憋住气,还真没吃到水。只是去年在璧县顺子场铁门滩差点见龙王去了。”见聪聪专注地望着他,他继续说:“那是下乡后第一次到顺子区赶场。好久没游泳了。场边娃娃渡水面宽广,一大群知青纷纷跳进河里。七月初吧,很热。西沐河正在洪期。从云贵高原北麓蜿蜒奔来的洪水冰凉沁人。游得兴起,有人提议到铁门滩冲滩。七八个楞头青欣然拥护,一窝蜂向上游跑去。老远就听到急流的咆哮。从滩口船槽奔泻而下的急流,像一匹巨大的三角形黄布。三角形边沿翻滚的浪峰,像黄布镶着的白花边。满河是一锅沸腾的黄米汤。同去的八个英雄当场有一半变了狗熊。只有我,吴镇东,古正云,陈明瑞四个不怕死的,从船槽上洄水沱下了水。我还没调整好呼吸,只见前面两个人头,迅速滑进急流中,飞快冲进2尺多高的浪群中不见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冲进了急流。面前是向下倾泻的黄色水面。眼角余光看见一晃即逝的河岸,比火车还快。一下子,眼前耸起一座高不见顶的水墙。四面全是直立的黄水,仿佛头是在水中随时会破裂的气泡里。心脏被恐惧挤压着。眼前却又豁然开朗。蓝天白云,迎面奔来的河岸,还看到满河翻滚的白浪中有个黑脑袋。没看清是谁,自己就落入了浪窝。什麽都消失了。四周又是直立的黄水墙。就这样起落浮沉,水天明灭。心情愉快起来。觉得看似凶险,其实也不过如此。正轻松时,波浪乱了节奏。一个高高的水墙迎面扑来,呛得我头晕眼花,金星乱窜。呼吸乱了,连呛几口。蓝天白云,河岸水流,三魂七魄都消失了。眼前黄水翻卷,无法呼吸。我窒息,咳呛,绝望地想到,活不出这几百米铁门滩了。我艰难地转过身来,任激浪撞击我的后脑,用尽最后一点气擤出了鼻腔里的水,张口贪婪地吸进救命的空气,真有了重回人间的感觉。转过身来,见三个人头像黑皮球在黄色的水面浮沉。娃娃渡口黑压压挤了一两百人,好多人都拿着长长的抓钩,竹竿。岸边靠着几条木船。有人高喊:四个!活的!都是活的!原来我们刚离开娃娃渡,西沐河洪峰已过铁门滩。娃娃渡水位已超过警戒线。通知封渡的水利员见河里有很多知青游泳,忙叫上岸。听说有八个冒失鬼冲滩去了。忙派人追。没追上。恰好鲢鱼溪捞起个男孩尸体。区公所得报后一阵惊慌。兴盛知青办驻区女主任蓝锦芸带着场上跑船的水手、打鱼的船家,到娃娃渡来打捞我们,都认为我们必死无疑。我们一上岸,矮小的蓝锦芸小姑娘样又哭又笑地给我们一顿臭骂:‘要是你们淹死了,我咋个给你们家长交代呀!’”
昙花果(4)
聪聪舒缓开紧张的表情,说:“水性那么好,热得满头大汗也不去游泳?”
童童有点惊奇:“你想游泳?”
“不,我看你游,看你是不是吹牛。”
(bsp;童童很为难。她真诚纯洁,白璧无瑕。可是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青年男女一起下河洗澡,多可怕!她还是在校生。正犹豫时,聪聪一把抓过书,放在床上,推着他出了门。他一转身,又回到工棚里。聪聪一怔呆立在那儿,伤心的月牙凹托着盈盈泪眼呆望着他。他心一疼,只好说:“我拿游泳裤。”
聪聪破涕为笑。他只好一心一意,乖乖地跟她向水库走去。
水库和一中的操场差不多大,也许叫堰塘更合适些。
落日熔金,暮云合碧。金红的夕照,在清澈的水面,撒下一朵朵明灭闪烁,跳跃追逐的炫目火花。顺风飘来农户晚炊的淡淡烟味。童童到竹丛里换内裤。绿荫下聚散着一团团闹哄哄的蚊阵。聪聪坐在大坝边的石墩上,看着童童一纵身跃进水里。清水如丝绸般从他白皙的身体上滑过。他像个白色的大青蛙潜泳了10来米,冒出水面,把蝶泳仰泳,蛙泳自由泳都表演完。聪聪叫他作自选动作。童童先把两手举出水面,再把手背在背上游了几圈。又把两脚齐腿肚翘出水面,只用手划,再翻过身来像船一样脚掌在前游了一回,在大坝上站住。
聪聪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会认真回答我吗?”
童童见她一脸的认真,说:“我认真回答。你有啥子问题呀?”
“你那天唱的歌有啥特别的含义没有?”
“没啥特别的含义。都是按你们要求唱的呀!”
“不对!”聪聪说:“《拉兹之歌》是你自己选唱的,很符合你的境遇和性格: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是吧?”
“算是吧。”
“第二首歌,是你内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性格中温柔浪漫本质的表露。是吧?”
童童惊异地看着这个秀外慧中的小姑娘。不觉收敛起嬉笑不羁的态度,认真地说:“是的。”
“那么,《小河淌水》呢?”
“你们不是要听中国歌吗?”
“中国歌只有这一首吗?”
“这首民歌很好,我非常喜欢。曲调明朗优美,带着淡淡的忧郁、难以名状的伤感。词很简单却富有诗意,感情真挚,余韵悠长。曲已终而意犹未尽。”
“真的仅仅是这样吗?”
“真的。”
“你是不是真的想起了那个在深山里的阿妹?”聪聪小声地说。目光烁烁地望着他。
童童明白了。他既不能让她和他陷进去,也不能骗她,想了一会,语无伦次地说:“也许。。。。。。可能。。。。。。深山里。。。。。。我真的;不是。。。。。。有的阿妹。。。。。。”
“不知所云。”聪聪收回了烁烁的目光,轻轻地说:“穿衣服吧,天要黑尽了。”
一天午休时,施工员告诉童童,家里带信来,医院催他回队了。童童心里说不出的烦乱。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干不长,仅十来天就被催回乡下确实让他很难受。虽说这里也只是在磨骨头养肠子,毫无意义地消耗生命,毕竟每天有几角钱的收入,有二两补助粮,能养活自己,不需要自己砍柴烧火,挑水作饭;更不用装老实,挣表现,应付那些自诩为大老粗,连报纸上的官腔套话都念不抻展的书记,主任们。在这儿至少暂时还没人在乎你是可以教育好还是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没有人知道你家里有杀、关、管而肆意地欺侮你。
他收拾着简单的行装,尽量不打扰午睡的炮工们。自己宽慰自己: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家?家在何处?他凄惨地一笑。
裕利街的烂房子被政府经租了。母亲的住处是医院废弃的小停尸房。停尸房是家吗?山里那个土墙不干,床脚生菇,书箱发霉的知青点是家吗?
记忆中,五岁前,父母双全时,在繁华的兴中街,当街三层,有三个大天井的济世医院才是他的家,他曾经有过的幸福的家。如果那个家还在,还需要压抑对聪聪的感情吗?
自水库游泳后,他们之间失去了过去那种自然,随意的感觉,客客气气,小心翼翼,保护自己,也怕伤害对方。理智提醒他,决不能接受她那珍贵的感情,决不能让自己陷入不能自拔的感情泥淖。
半月来的交往,他知道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