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时,是在一间寺院里。除了香夫人和银吉,还有一个脑壳光溜溜、穿青灰色衣服的人陪着我。他笑眯眯的,手里捻着一长串珠子。
银吉的脸都哭肿了,眼皮红通通的,皮肤薄得像纸,她说她们在箱子里找到我时,我一边昏睡一边跟人说话,说的都是我听都没听过的话,还大段大段地引章据典。
她们找了好几个中医来给我看病,都看不好。有人直言让她们为我准备后事。她们不相信我会这么死去,把我送上了山。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主把那个寄生我在身体里的坏人驱走了。
我软绵绵,轻飘飘的,倘若把我放到院子里,也许我会飞上天呢。
他们后来果真把我挪到院子里,寺院里的天空湛蓝湛蓝,像一块冰,空气里面有树木的芬芳,还有湿润而鲜嫩的青草气息。
寺院的住持师父喂我吃了一粒丹药,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喂我吃一粒。这粒药在我的身体里面变成了小世界,我能感觉到好几种动物在呼吸、奔跑,也能察觉好几种植物的气息、味道。
我伸手摸他手里的佛珠,我闻得出檀木的味道,木珠已经被打磨得滑不溜手了,在木珠中间嵌着两颗红色的石头,摸上去有股莹润的凉意。
“我想要这个。”
“好啊,”住持师父松开手,让佛珠落到我手里。“那我们就结个缘。”
“快把东西还给师父。”银吉说。
我把珠子塞进衣服里面。
“春香——”银吉伸手想掏出来。
我把身体蜷起来,躲避着她。
“小施主慧根深种。”住持师父看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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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银吉拉下脸来,用手在住持师父面前拂了拂,好像他刚的话是只伸向我的手一样。
“银吉——”香夫人轻叱了一声,转向住持师父说,“这是您每天做功课的东西啊,随便讨要太失礼了。”
“不是随便,”住持师父说,“是随缘。”
银吉还试图把佛珠掏出来,她的手伸进了我的胸口,我咬了她一下。
她疼得叫起来。
离开寺院的早晨天没亮我就起床了,银吉和香夫人还没醒。我跑到大殿,寺院里所有的僧人都在这里。我在一个蒲团上面坐下,住持师父诵经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早课结束后住持师父走到我面前。
“我不想下山,”我对他说,“我想在这里每天听你念经。”
“万丈红尘,心念一动,”住持师父微微一笑,“那一瞬间,你不在别处,你在这里。”
我们是坐着香榭的新马车出门的。这辆马车是南原府最有名的马车,但我们坐着它下山回家的时候,大家还不知道它属于香榭。马车由花梨木打制而成,与两班贵族们涂上黑漆的马车不同,和富商们涂上了红漆的马车也不同,香榭的新马车涂的是生漆。生漆是用从漆树割出来的树液中提炼出来的,那液体有毒,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了这种毒性,它们才让花梨木木质焕发出别样的光彩,提醒人们注意到树纹的美丽。
马车的卯钉是纯金打制的,钉在木头上仿佛几十个熠熠生辉的小太阳。从车顶向下,垂下来约有半尺长的金色流苏。窗帘用黄色的中国丝绸缝制而成,这种神奇的绸料倘若闭着眼睛摸上去,总会给人带来抚摸流水的错觉。银吉在窗帘上面绣了描金的牡丹花,多年以后听了太姜的盘瑟俚说唱,我才知道银吉所绣的牡丹花图案,曾经画在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折扇上面。
比马车更引人注目的是拉车的两匹白马,它们的毛色那么纯净,仿佛身上披着一件雪做的衣裳,倘若它们奔跑起来,会让人误以为是天上的云朵飘落到了人间。这两匹马还和读书人一样有仰脸望天的习惯,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动物。车夫是一个眼睛细长,身上散发着干草气味儿的年轻人。
车里面很宽敞,座位上有软软的香草编成的蒲团靠垫,银吉抱着我,和香夫人坐对面。我们清晨离开东鹤寺,经过南原府府界,到达南原府时,已经是下午了。香夫人把窗帘撩开一条缝隙,指给我看南原府街上的景致。起初,除了人我看不见别的。那么多的人,简直和香榭里的草一样没有办法数清数目,他们看见我们的马车时,全都站住了,挥舞着手臂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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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香夫人(3)
“春香,”香夫人笑着看我,“世上有两种人,穿裙子的女人和戴帽子的男人。”
我向外看,果然是这样的。
“好多女人的头上顶着罐子,但男人的头上没有。”
“男人的头上顶着帽子,就不能再顶罐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