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们说人:十几个猪场工作人员,抬着稀释过的石灰水,喷洒没倒塌的猪舍。
猪几乎死光,猪场前景暗淡,养猪人的脸上都阴沉沉的。他们用石灰水刷了我的
墙壁,还刷了垂到我舍前的杏树枝权。石灰能杀死猪丹毒吗?屁,闹着玩呗!从
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连我在内,猪场的猪,只剩下七十余头。自从闹丹毒以来,
我也不敢胡乱溜达,生怕染上病毒。我很想知道,活下来的这七十余头猪,都是
些什么样的品种。这些猪里边,是不是有与我一母所生的同胞?有没有像刁小三
那样的野种?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正当养猪人为猪场的前途胡乱猜测之时,正
当一只被埋在地下的死猪因太阳暴晒肚皮发出沉闷响声之时,正当一只连见多识
广的我都没见过的拖着彩色尾巴的大鸟从低空中飞过降落到那棵因水涝落光了叶
子的歪脖子杏树上时,正当西门白氏指着那只站在杏树枯枝上、尾巴几乎拖垂到
地面的美丽大鸟、因兴奋嘴唇颤抖着说出“凤凰”二字时,金龙抱着他的收音机,
从他的洞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面色如土,一副丢魂落魄之态,他瞪着眼、
哑着嗓子对我们说:“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死了,这不是胡扯嘛,这不是造谣嘛,这不是恶毒攻击嘛,说毛主席
死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吗?毛主席怎么可能死?不是说毛主席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五
十八岁吗?无数的疑问和质问在初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心头盘旋,连我这头猪,
心中也感到无比的困惑和震惊。但我们从金龙那郑重的表情和满眼的泪水中,知
道他没有撒谎也不敢撒谎,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个嗓音淳厚的播音员,
用略带些鼻腔共鸣音的凝重腔调,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报告毛主席的死讯。
我看看乌云滚滚的天,看看那些脱光叶子的树,看看七倒八歪的猪舍,听着从田
野里传来的一阵阵不合时宜的蛙鸣和间或响起的死猪肚皮爆炸的声音,嗅着腥气、
臭气、霉烂气,回忆起过去几个月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离奇事件,想想刁小三的
突然失踪和它曾经说过的那些玄奥的话,我明白,毛主席确凿无疑地是死了。
接下来的情形是:金龙双手端着收音机,仿佛孝子端着父亲的骨灰盒,神色
凝重地向村子走去。猪场里的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神色肃穆地跟随着他。毛主
席的去世,不仅仅是人的损失,也是我们猪的损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
没有新中国就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也就没有
我猪十六!所以我跟着金龙他们走上街头,是名正言顺的深情举动。
那时刻全国的广播电台自然都是一个声音,那时节各个广播电台的设备都处
在良好状态,那时节金龙自然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扭到了尽头。红灯牌收音机用
四块电容量1。5伏的干电池作为电源,喇叭功率是15bsp;的宁静村庄里,这声音能够传遍全村。
金龙每遇到一个人,就会用那种我们见过和听过的一成不变的姿态和声嗓沉
痛宣布:“毛主席死了!”听到这消息的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
摇头晃脑,有的捶胸顿足,然后都转到金龙的背后,乖乖地排在队伍的后头。临
近村子中央时,我的身后已经排开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洪泰岳从大队部里出来,看到此种情景,刚要发问,金龙便对他说:“毛主
席死了!”洪泰岳第一反应是举起拳头去捣金龙的嘴巴,但他的拳头在空中停住,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几乎全部到齐的全屯的男女老幼,看了一眼金龙怀中的那台因
为音量过大而瑟瑟发抖的收音机,然后他收回拳头,猛擂自己的胸膛,同时发出
一声凄厉的嚎叫:“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
收音机里放出了哀乐。这缓慢、沉痛的音乐一响起,先是黄瞳的女人吴秋香
带头,然后全村的女人跟着,放声嚎哭起来。女人们哭晕了,不避泥水,一屁股
坐在地上,有的用双手拍打着地面——地面很快被拍出水来——有的仰着脸用小
手帕捂着嘴巴,有的捂着眼睛,发出各种各样的哭声。哭着哭着就带了彩头:
“我们是地,毛主席是天啊~~毛主席一死,可就塌了天啦~”
在哀乐声和女人们的哭声里,男人们有的放了悲声,有的无声流泪。连那些
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们,听到这消息后,也跑了来,远远地站着,悄悄地流
泪。
我毕竟身在畜生之道,受到环境的感染,虽然也是一阵阵鼻酸眼热,但神志
还比较清醒。我在人空隙里行走着、观察着、思考着,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还没
有一个人的死能像毛泽东的死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有许多死了亲娘都不
流一滴眼泪的人,也为毛泽东的死哭红了眼睛。但事情总是有例外,在西门屯一
千多口人中,连那些按说跟毛泽东有仇的地主、富农都为他的死啼哭落泪时,当
所有正在劳动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把手中的工具扔掉时,却有两个人既没有放声
大哭,也没有默默流泪,而是在干着自己的事情,为自己未来的生活作准备。
这两个人,一个是许宝,一个是蓝脸。
许宝混迹于人群中,跟随着我穿来穿去。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跟踪,但很
快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里有贪婪、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