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嘴拱着他柔软的肚子,四蹄奋力划水——四蹄划水我也是人——头努力上扬,
把他抛到远处,感谢冰,没有塌陷。巨大的惯性使我坠入水底,我的鼻孔进水,
呛了。浮上水面,我咳嗽,我喘息。我看到一群人,从河堤上奔下来。愚蠢的人
们,千万别下来啊!我再次潜入水底,拖上一个孩子。一个圆脸的孩子,一出水,
他的脸上就仿佛结了冰,好像挂了一层透明的糖浆。我看到那些被我救出的孩子
在冰上爬着。有哭声,哭,说明他活着。孩子们,都哭起来吧。我想到几个女孩
一个跟着一个,爬到西门家大院中那棵杏树上的情景,最上边那个女孩竟然放了
一个屁,一片笑声,然后她们从树上滑下来,笑成一团,我马上就看到了她们的
笑脸,宝凤的笑脸、互助的笑脸、合作的笑脸。我潜入水底,追赶那个已经被河
水冲远了的男孩。我们上方,是厚厚的冰层,水底氧气匮乏,我感到胸膛像要爆
(bsp;炸一样。我拖着他上浮,猛撞冰面,没有撞破。再撞,还没有撞破。急忙回头,
逆流上行,上行,浮出水面时,我感到眼前一片血红。是夕阳吗?我把这孩子,
已经窒息的孩子勉强地推上冰面。一片血红中我看到,那些人,有金龙,有互助,
有合作,有蓝脸,还有许多……都像血人一样,那么红,手持着长竿,绳子,铁
钩子,拥上前来,他们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靠拢……真聪明,好人们,我此时
对他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我想到躲在一片金枝玉动着,像悠动一根撞钟的圆木。他们同时撒手,使我飞
一般地向前蹿去,我听到二鬼齐喊:“见你的老狗去吧!”
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就如真的撞到了钟上,眼前一片漆黑,神志暂时昏
迷。等我醒来时,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我变成一条狗,降生在你母亲迎春的狗
窝里。这个流氓阎王,为了避免我闹他的公堂,竟然采取了如此卑鄙的措施,简
化了轮回转生的程序,几乎是直接地把我送进了狗的子宫,然后让我跟随着前面
那三条小狗,从狗的阴道里钻了出来。
那狗窝实在是简陋之极:房檐下用碎砖头垒了两道短墙,短墙上横放着几根
木棍,木棍上铺上一层沥青油毡纸。这就是我那狗娘的窝——没办法,从它的腚
里钻出来,就得叫它为娘——也是我童年时期的窝,窝里塞上一簸箕夹杂着鸡毛
的树叶,这就是我们的被褥。
雪纷纷扬扬地下大了,地面很快被覆盖,在房檐下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狗窝
里充满光明。我看到雪花从油毡纸的缝隙露下来。寒冷刺骨,禁不住哆嗦。我往
狗娘温暖的怀抱里挤,我的哥哥姐姐们也往狗娘的怀抱里挤。几次转生,使我懂
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入乡随俗。生在猪圈里不吃猪奶就要被饿死,生在狗窝里
不往狗娘怀里挤也很可能被冻死。我们的狗娘,是条白色的大狗,但两个前爪和
尾巴尖儿却是黑的。
毫无疑问,我们的娘是一匹杂种,但我们的爹,却是孙氏兄弟家那匹凶猛的
纯种的从德国进口的狼狗。此狗后来我见过,它身材高大,黑背,黑尾,肚腹和
腿爪则是甘草黄色。它——就算是我们的爹吧——被一根粗重的铁链子,拴在孙
氏兄弟“红”牌辣椒酱加工厂的院子里,面前的食盆里,摆放着显然是从宴席上
撤下来的食物:有整只的烧鸡,有整条的鱼,还有一个完整的青色鳖盖。但它都
视而不见。它生着两只金黄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两只尖削的耳朵,脸上布满阴
险而凶残的表情。
爹是纯种,娘是杂种,我们四个,是彻头彻尾的杂种。尽管长大后我们体态
相貌各异,但刚出生后却区别不大。大概只有迎春,才能记住我们的出生次序。
你的娘迎春端着一盆骨头汤来喂我的狗娘。汤盆里的腾腾热气,在她面前缭
绕;雪花儿犹如白蛾,在她头上飞舞。因我初出生视力不佳,看她的脸有些模糊。
但我嗅到了她身上那独特的、仿佛揉烂的香椿树叶的气味,浓烈的猪骨汤的气味
也盖不住它。我的狗娘小心翼翼地舔着骨头汤,发出“呱嗒呱嗒”的声响。你的
娘拿起扫帚,清扫着狗窝顶上的雪,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窝顶上的雪被清
除,天光从缝隙透下来,寒冷也透下来,你的娘好心办了坏事。她是农民,难道
不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既然知道雪是麦苗的被子,难道还联想不到狗窝顶上的
雪也是狗的被子?这个愚蠢的女人,在喂养孩子方面经验丰富,但缺少自然科学
知识。如果她像我一样博学多才,知道爱斯基摩人就住在雪堆成的屋子里,知道
北极探险队里那些拉雪橇的狗夜里就钻到雪窝里御寒,她就不会扫去我们窝顶的
雪,我们也就不会在清晨的时候,冻得奄奄待毙。当然,我们如果不被冻得奄奄
待毙,也就不会享受到去她的热炕头上取暖的隆重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