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夫妻身子贴得紧紧,比痴男怨女的距离还要近一些,只见他们低头细语,越语,声音越碎。
六点钟的酒楼,已是晚市的时候,没有点心的叫卖声,有的都是杯踫盘、筷撞碗的声音,还有一种声音,在香港也许是莲香楼独有的了。老茶客喝茶,不要壸和杯,只要茶盅。比拳头大的茶盅,放了半杯茶叶,大银壸滚水高提一冲,盅盖一覆,就是一杯浓得像墨的上等茶。如今盅盖不断敲着,杯子却没有提起,听着“叮叮”声渐变成浓浊的“的的”声,看着血红的落日,两小口子知道大难难逃,未焦头、已烂额。
“妈,是我们太鲁莽啦,你就别生气吧,呀,你最爱吃这里的莲蓉饱啦,依依,快,给妈妈叫一笼。”庞兆旭推着老婆,第一次上这酒楼的黄敬依为难地看着老去公,根本不知道哪里有莲蓉饱。
“不用啦,莲蓉饱收市啦。”
“那,妈,我给你点个菜吧,”黄敬依战战竞竞往墙上的菜名张望,心里焦躁着想不起这位新家姑爱吃甚么:“就点个……”
“依依呀,依依,先看着我吧。”
“蛤,妈?”
“我说呀,依依,‘妈’这个称呼呢,我已经听了三十年有多了,除了亲儿女以外,……我想,我应该听到更贴切的称呼吧。”庞李少芳拢拢颊边的鬈发,她无名指上那陈年火钻闪耀着的无上权威,不由得黄敬依心中一阵纳闷:为甚么相亲那天没见过她这动作,不然的话,打死也不嫁!
“妈呀,甚么贴切不贴切?进了庞家不都是你的子女吗?”庞兆旭一句抢白,义正辞严的样子,应是帮理不理亲,可在女人的眼中,尤其是老女人的心中,这句话的定位,一定有所偏颇。
“哈,真想不到呀,娶了老婆才几天呀,那么快护着老婆跟妈妈开杠?”
“不不,对不起,妈,……呃,对不起婆婆,是我错是我错。”看着两母子快要开火,黄敬依急得连连道歉。
“这不是护着谁的问题,你当初不就是想庞家多一个家庭成员吗?”庞兆旭不是息事宁人的人,有理不讲,喝茶也会呛死。
“我是想多一个自己人,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想承认自己走了眼的!”庞李少芳越辩越火,矛头越来越尖。
“婆婆,先来点油菜,先来点菜吧。”黄敬依忙得晕得转向才弄了一盘油菜,正要夹给婆婆的时候,庞李少芳却一手把碗移开。
“依依,你进门不久,我让你有自由,训话也不多。”庞李少芳厉着儿子,继续对媳妇直喷:“你们一结婚就要搬到外头住,我几时说过你们?我当年当媳妇的时候,每天六点起来穿着裙挂跪到婆婆跟前奉茶足足一个月,我有这样要求过你吗?唉,就算我不懂当婆婆吧,你,也应该当你媳妇的本份啦。”庞李少芳十指一叉搁在桌上,等黄敬依回答。
此时此刻,黄敬依头上只飞出十来只乌鸦,儿时的歌谣随风渗脑……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妇甚艰难……
“我不觉得依依有甚么地方做错!”看着老妈双眼织出的火网,庞兆旭终于明白今次“聚会”根本是有预谋的,生平最恨阴谋论,这次还要发生在家里,更叫他不能接受:“如果说奉茶不足一个月就不是好媳妇的话,我也不见两个妹妹有对他们婆婆奉过甚么茶;如果你说依依有做错的,顶多就只有这次的迟到,只是以她今天的时间表……”
“我有说她这些问题吗?”庞李少芳也是绝非向子女低头的人,只见她阴声一句,那比斥令更严竣的眼神,直把儿子压倒:“我说的是,她有没有做一个称职的老婆。依依,你告诉我,结婚快两周了,你,有尽你当老婆的本份吗?”
本份?称职?黄敬依迷茫地看着婆婆,原本不明所以,可再想可听,双眼矍地一瞪,回望也是如梦初醒的老公,他风神俊朗的双目,也作贼心虚地开始暗淡起来。
“你说不出,就让我说出来吧。”庞李少芳看着眼前两夫妻的神情,暗叹一口气,喝了口茶,清清喉咙说:“我们家乡一直有这样的讲法,女人一破身,眉毛就会翘,可依依,我看你呢,那眉毛呀,一次比次贴服柔顺……”一语未毕,故意咳两声,庞李少芳又提起茶盅喝茶去。
话未说破,庞黄伉俪已面无血色,只见他一眼,她一眼,眉宇间尽是那句:糟了,没有洞房的事,穿帮了!
第四章
(四)
“想不到结了婚,会比失婚更麻烦!”
落日没入天边最后的一线红,看着身边垂头懊恼的老婆,庞兆旭收起恼火。只因沿路同走,无辜的人不止他一个。
“这几天我还是搬回睡房里吧。”
有时,看着她孤孤单单在路上走,心里清清泠泠地也跟她一起挂着寂寞的哀愁。毕竟由一个闺女变成媳妇,由一个受万千宠爱的家转到陌生又要吞声忍气的世界,她也会难受吧。
“今天,是我妈不对,你不要介意。”
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夕阳下抬首的她,双颊荡上一阵红霞,闪动的双眸,好像对人家说的话有感觉,又好像忍着一眶清泪。这样的红脸,一点也不希奇,不过,他看得舒服。
当天,就是这一抹红,让他觉得,可以跟她一起渡过下半生。
一直认为,娶一个有好感,感情上又不缠人的女人,是男人的明智之举。可以相伴终生,又不需要事事上身,还有甚么比这样更爽更free?
结婚的一刻,看她穿着婚纱踏到自己跟前,竟也有点点遐想。当然,他很快就笑起来。遐甚么想,她不快当自己老婆了吗?
洞房的一晚,两母早安排了半岛酒店豪华套间,想他们有着毕生难忘的美丽回忆。可惜“生仔唔知仔心肝”,两个小的根本不是为了洞房而结婚的。所以,她坐在床上,越坐身体越僵硬。他坐在小酒吧,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红酒。
“旭哥哥,你是不是不想跟我□?”
她说话永远大胆,他从未领略过被酒呛至窒息的滋味,那晚终于有够他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