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徐竞先摇头组织他继续解释,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你们医院又不止你一个大夫。你现在还要操心给家属答疑吗?”
“妈,你对外……护不护你的兵?”那是徐竞先再熟悉不过的笑,那种在自己又蛮横不讲理的时候,他态度温和地坚持己见时候,那样的笑。果然听他继续说道,“你现在,在这里,找我……找我属下的……麻烦。我……”
徐竞先深吸了口气,努力想把眼泪逼回去,这会儿听见李波道,“妈,你没为了我……也找你的属下……麻烦吧?”
徐竞先先是一愣,随即苦笑,“好,是你妈不讲理了。”
“妈你有时候凶是凶的,但是从来都讲理。”李波认真道。
徐竞先一愣,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波伸出手,徐竞先只好过去,握着他手坐下,李波合着眼,过了一会耳才极低声地道,“早上,护士说她在外面好久了,我说让她进来,我跟她说几句要紧的话。结果你和爸爸来了,她一直就没再进来。而且,也没在外面了。妈,你跟她感情好,本来……本来你说她什么,都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可是这次,”李波喘息了一会儿,继续道“她是个傻丫头,又一根筋。现在我这样,我特别担心她钻牛角尖跟她自己过不去。”
徐竞先愣了一愣,想起来头天晚上,当时只顾了怕蒋罡说出来不该说的话,那样粗暴,而后虽然对她歉疚,但总觉得她是最明理大气的女孩子,更从来能干坚强,这时全副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并没太考虑她的心情,这时听儿子这样一说,突然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是蒋罡的上司,朋友,可能也是个很好的婆婆,却毕竟不是她的娘,而儿子,不管他自己明白不明白,却是真正爱上了她。
徐竞先心中有些安慰,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只微笑点头道,“好,好,毕竟是自己媳妇,还得自己心疼。我也陪你陪得累了,这就去把你媳妇换来陪你。你们俩互相好好心疼。”
“妈,”李波柔声叫道,徐竞先摆摆手,“不用说了。你妈从前争强好胜,对你也是过于严苛,如今,别的想头都没了,也真就希望你们平安过日子,懂得互相好好心疼。”
徐竞先说罢走出去,凌远正换好了衣服进来,朝李波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飞快地浏览了监视器上的数据,护士递过来的单子片子,一边低头瞧着他问,
“你自己都看过了?”
“嗯,”李波点头,不知为何,听见他的声音的时候,他突然放松了一直苦撑的这口气,连脸上的平静的微笑也不自觉地淡去,这时便就觉得身体内各种不同的疼痛越发清晰,而烦躁与恐惧,便就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他由着凌远给他做着检查,感觉到他极轻柔小心地给自己做触诊时候,李波突然道,
“我求你件事。”
凌远停了一停,“什么?”
“如果,我颅内的血块不是好转而变得更加严重,如果你也同意了创伤后阑尾炎的诊断无论是保守,还是需要手术,保守有可能保不住,控制不住感染,手术可能之后发生衰竭……万一所有最坏的可能发生,我只有一个要求,如果到了呼吸衰竭的地步,不要做最后的抢救,不要切开我的气管。”
他说到最后,喘气急促起来,检测屏幕上的曲线瞬间有些乱,重症科的护士有些紧张地看着凌远,凌远皱眉,弯腰,伸手轻轻握着他的手。
李波只是闭着眼摇头,神色痛苦,“够了。我身上现在已经不止一处不能和上的开口。连病号服都不能穿好,不能动,不能自理,这样像实验室的一只狗一头猪一样地被抽血,化验,检查,有可能再要二次手术……我明白……我……我也只能坚持,但是我只要求,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不要再期待奇迹,不要做最后的抢救,把这些管子拔掉,把……凌远,凌院长,凌医生,你答应我,不做最后的抢救,不切开气管。我不想那样,我不能那样。我……我看过太多病人那样……我不……我……我不知道怎么能做个快乐的瞎子,怎么能做个快乐的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人。我签字,求你,我宁可死。”
他这时视力已经非常模糊,看不清楚一米以外,于是,并没看见刚刚换了隔离衣的蒋罡站在门口。她抓着门框,发着抖。然后,并没有进门,转身跑了出去。
李波越说越是激动,呼吸凌乱,身子越发僵了起来,被凌远握着的手,抖得厉害。护士紧张地瞧着凌远,才要问是否叫重症科主任过来,却见凌远冲她摆手,而后,对李波一字一字道,
“绝对不会。”
“什么?”李波听见他无比笃定的声音时候,仿佛突然被人从几乎没顶的湍急水流中抓出了半个身子似的,有些茫然。那因为越来越不清楚的视力,越来越严重的腹痛,而越来越难以压制却一直在用尽全力压制住的焦躁,恐惧,因为这一上午辛苦的压制,反而在心里积压得越发浓重,直到稍微放弃了压制―――便就一发不可控制。而听见他这几个字,仿佛一直在黑暗里乱撞的人,眼前突然有了光亮似的,他不敢相信,却还是朝着这个方向奔过去。
“绝对不会。”凌远再重复,“我会让你好好地恢复,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恢复成以前的样子跟我争论,理直气壮没上没下地跟我搬杠,气我。”
李波呆望着某个地方,过了好一阵才道,“医学没有绝对……尤其我现在,很难说……”
“有绝对。到你这里有绝对。”凌远霸道地打断他,声音却有些发颤,“我绝对要把你治好。”
李波呆怔着说不出话,凌远深吸了口气,仰起头,缓缓说道,“李波。我也求你。你帮帮我。”
“那天给你手术完,周明突然问我,这十多年,做的最艰难的手术,是什么?”
“我还没有答,他就说,对他而言,是这台。也希望,真的,这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