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死去,没有任何遗憾吗?”
媞莉亚像个孩子般咬着下唇,挠挠短发,然后慢慢点头。“有两件事。第一是还没有画出一幅自己真正满意的作品。”
“另一件事情呢?”
“还没有听完你上次说的往事。”媞莉亚把脸埋进康哲夫宽厚的胸膛上。“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说完吗?”
康哲夫原本微笑的脸僵住了。他感到有点冷。
“伤口勉强地结疤,只会在下面一直肿痛腐烂啊。”她的嘴巴贴在他胸前,语音有点模煳不清。“诚实地面对它吧。男人要哭的时候,便应该痛快地流下泪水来。”
强烈得闭起双目仍能透过眼皮袭来的眩光。超越了听觉的极限、仿佛令全世界停顿了一秒钟的轰然巨响。刚服用过lsd迷幻药的康哲夫,对那一刻的记忆便只有这些爆烈的音影。
背项的剧痛把他从深远的蒙昧中唤醒。睁开眼皮后,好久才再度习惯非洲的阳光。耳膜仍隐隐生痛。
背上插着六块爆飞碎片的康哲夫,勉强撑起乏力的身躯。软弱的双腿感觉大地似在震动。
军营已经“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大片焦黑的废墟。散布的残缺肢体上聚集着乌黑的苍蝇。灼热空气中流漾汽油弹爆炸过后的呛喉气味。瓦砾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莱利!你在哪儿?
康哲夫拖着蹒跚的脚步,四处寻觅。
——莱利,你不会死。战场是你的家。世上哪有在自己家中不明不白死去的笨蛋?不。连我这个只会吸毒的废物也活下来了,你一定也活着。你在哪——
康哲夫的眼睛找到了答案。
一具无头尸身的军服上别着“第六空降连”的纹章。下面加缝了一个绣着“第四分队”字样的长方型小布章。再下方有两条“v”字型黑布横杠,代表分队长。
死尸右手上紧紧捏着一帧照片,一角已被烧焦。照片上的美丽金发女子露出幸福的微笑。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康哲夫凝视已透出晨光的地平线。“敌方轰炸机来临的时候,连莱利这种人都逃不过死神的召唤;而正沉醉在迷幻药力中的我却生存到今天。”
离开军部医院后,康哲夫不但没有戒除迷幻药瘾,反而更习惯了注射止痛吗啡。
身体比以前更削瘦的他还要面对三年多的兵役期。由于第六空降连的第四、第六分队已在空袭中全灭,他被调编入第七分队。
第七分队有两个别称。在佣兵团的正式文件上,它名为“特殊任务分队”,除了它之外,只有专门保护重要人物的第一分队和负责刺探侦察的第二分队有此名衔。
第七分队在军队中更广为人知的另一个称号是“蝎子部队”。
康哲夫伸出左臂。暴露在晨风中的是前臂外侧一个红色的蝎子刺青。
媞莉亚凝视那个因岁月而变得色泽黯淡的刺青。简单的赤色线条勾画出一只静静伏卧的小蝎子。尖利的蝎尾弯成钩状。刺针般的蝎足四张。锯齿状的双钳呈弧形守在头部前,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我以为自己已到过地狱最底的一层。”康哲夫以仍带悸惧的眼神瞧向臂上的刺青。“谁知那儿下面还有更深之处。”
走进远离其他军营的“蝎子部队”营房后,康哲夫有一种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疏落地点燃蜡烛的营房内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摇滚乐。暗室里烟雾迷蒙,当中有康哲夫熟悉的大麻气味。胡乱悬挂的吊床如热带雨林中垂下的腾枝。康哲夫蹲身越过时,踏破了地上一个空的注射针筒。
空气闷得令人作呕。康哲夫全身冒出黏稠的汗。一条条爬行动物般的身影,在阴暗处随着摇滚乐狂怒的吉他声蠕动。
身影渐渐靠近康哲夫。他恐惧,却无法动弹。两边腋窝不知何时被人紧紧托起。他像玩偶般被抬进营房深处。
那里比较光亮。烛光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型海报,是“猫王”迷人的微笑。
一名高大得像灰熊的男人盘膝坐在海报前,赤裸上身,下面穿着迷彩军裤与长靴。除了在健身运动杂志上,康哲夫从未见过身体如此魁梧、肌肉如此发达完美的身体。光滑、绷紧如卵石的健肌,组成一副常人难以负荷的重型胄甲。男人犹如一座有生命的堡垒。
男人双手捧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经。刮得光秃秃的头颅低垂,研读《启示录》的经文。
康哲夫被抛到男人面前地上。男人的光头缓慢抬起。
这是康哲夫第一次与雷诺·霍勒少校见面。
正如有人天生害怕蛇或老鼠、畏高、惧怕处身于狭窄空间里一样,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见一、两个令自己毫无来由地极度恐惧的人。
对于康哲夫来说,霍勒少校无疑就是这个人。
在烛光晃动下,霍勒那张圆宽而颧骨高隆、没有半根眉毛、胡须的脸庞,令康哲夫心脏急促乱跳,四肢发麻。
霍勒一双充满奇异欲望的眼睛盯视康哲夫的脸。他伸出厚重的手掌,抚摸康哲夫的下巴,再扫扫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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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勒咧嘴而笑。
“欢迎到‘蝎子部队’来。”
第六空降连第七分队的成员,在佣兵团中拥有特殊优异的待遇。由于这支分队对佣主收费特别高昂,队员薪饷也较丰厚,或可按比例把兵役合约期缩短。
然而从来只有极少数佣兵自愿被编入这支“蝎子部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它专责怎么样的“特殊任务”。
那种任务在书面文件上,称为“消除非军事人员任务”。
所谓“非军事人员”,也就是平民。
佣主在怀疑某个村落匿藏有敌对间谍或重要叛乱分子时,便会雇用“蝎子部队”出动。
结果只有一个:不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