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我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是呀,凡是虚假的东西,都不须借助夸张的力量,它的表现形式,就往往比真实的东西更加突出,更加富有魅力。这么一来,使她越陷越深,终于不能自已……”闻教授再一次打住了。
明月立即端起茶水,捧送给闻教授,闻教授摆了摆手。
“她后来怎么样呢?”姚江河仿佛等不及了。
闻教授并没急于说话,感到浑身一阵躁热,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对他的学生们说:“天这么热,怎么不开电扇呢?”
其实,今天不算热,白天时阴时热,下午一阵闷热之后,黄昏时候就起了微风。此时,窗外的风变大了,呼呼声响,把婆娑的树影摇进闻教授的书房里来。
夏兄又去客厅把一台老式坐扇搬了进来,插上电源,开到最大档,对着闻教授吹。
闻教授自个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接着讲他与那女人的故事:“她越来越不顾忌了,竟然不避耳目,大胆地来我这里。风声自然传了出去。你们知道,谣言是杀人的,三十年代中国有个著名女影星名叫阮玲玉,就是活生生被谣言杀死的,更何况关于我与她的风声,根本就不是谣言,而是确切的事实!她心性刚烈,对传言毫无惧色,依然一如既往,来往于两个男人之间,这对她的意义,一个是尽妻子的本份,一个是献一颗心灵。无疑,这是痛苦的,灵与肉分割的痛苦。这样的日子,过一天,甚至一个小时,对任何人来说,也是不堪重负的。她虽然隐隐惧怕,内心却希望她丈夫知道她的不贞行为,以便早早了结。可是,天下的事情偏偏有这么怪,妻子或丈夫有了外遇,旁的人都知道了,偏偏对方不知道!她的丈夫也是如此。这让她既宽心又伤心。”
“她终于忍受不住了,只有自己挺身而出,特意让她丈夫知道。”
“有一天,她问丈夫:‘你在外面听到有关我的什么风声没有?’”她的表情是严肃的。可是,她丈夫完全误解了,以为妻子怀疑自己长年在外面奔波,免不了有些拈花惹草的事情。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他胀红了脸,对天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的心一阵颤栗,接着是无尽的悲凉占据了她。她真不忍心伤害诚实的丈夫。
“但是,机不可失,要是这一次软了心,以后就更没有那份勇气了。她面色平静地把她与我之间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她丈夫讲了。
“如果她说她与别人之间有这种关系,她丈夫是不会立即相信的,偏偏是我!那时,我不在通州大学,而是在长江中游的一座城市。虽然年轻,却浪得虚名,在当地,不仅学术界的人知道我,有许许多多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且有许多不切实际的传言,有人把我看成智慧的象征,有人把我看成食人的野狗,这就是人们听说某个人和见到某个人印象大相径庭的原因,也是中国老百姓可爱和可怕之处。那时候,加上我年轻气盛,风流倜傥,无所顾忌,不时在公共场所露面,我更成为年轻人倾慕的人物。我即便是随随便便地做一个怪动作,穿一套怪服装,也会引来许多人效仿;一时间,我几乎成了那个城市的时装模特儿了!当然,给我写信的姑娘更是不少。
每天要收到好几封,甚至十几封,几十封;对我的信件,我不需要拆就能辨别出是谈正经事还是谈情说爱。时间久了,有经验了,后一种信的笔迹,是拘谨的,胆怯的。对那些求爱信,我拆也懒得拆,堆于墙角,过一段时间,到校门外请来废品收购站的人,作废纸卖了,可换得几包烟抽。——我年轻时是抽烟的,一到中年,感到眼目不明,气喘加重,就坚决戒掉了——总之,她丈夫听说她与我有了私情,内心虽然根本就不相信,但是,妒火使他男人的血性翻涌而起,他将她凶狠地打倒在地。不管多么柔弱的东西,当把他的自卑推到极限的时候,他都会变成铁石心肠,世间万物皆然。”
闻教授陷入了沉思,刀刻似的痛苦的皱纹,在他脸上纵横着。
他的话明显没有说完。
三个研究生听得入神,他们迫切想知道那女人的最终结局。然而,他们的导师前倾的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圆睁的眼睛微微闭上。
他累了。
“闻教授,你休息吧,我们改天再来看你。”姚江河说。
明月和夏兄也这样说。
可他们心里都不愿意离开闻教授。把深沉的痛苦留给他一个人去咀嚼,是很残忍很不应该的事情。
“坐一会儿吧,时间尚不太晚。我刚才的话,几十年来,还从未向人说起过,话头一提起,就显得罗罗嗦嗦的了。”
三个研究生谁都没动,也没有人说话。大大的书房里,寂静得犹如空无一物。
长达十余分钟的沉默之后,夏兄问道:
“以后呢?”
“不久她就死了。是自杀的。”闻教授简捷地答道。
三人倒吸一口冷气,沉浸于对生命凋谢的悲怜氛围里。
闻教授重又睁开眼睛,指着墙上的肖像说:“这幅肖像,是她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时的速写。她本来是要我和她私奔的,但是,我却舍不得我的这些书,也就是所谓的精神生活。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是多么失望啊!你们看她的眼睛,虽仿佛有泪光,却是绝少忧怨的,更多的,是平和中的绝望!如果你们读过《乱世佳人》,斯佳丽最后面对艾希礼的感觉就是这样。她只有以死来求得永恒的平静了,也只有以死来向被她深深刺伤的亲人赎罪了。……当然,活着的人是不会有这么轻松的。她的父亲,在她死后几天就双目失明了;她的丈夫,抛却生养他的家园,远走他乡,几十年不知所终。毕竟,人们都是多么爱她啊!”
闻教授又喝了一口水,以这样的话结束了他的长谈:“在这一事件中,从表面上看,她是最不道德的,因为她已有了丈夫,并且首先接近我;而我是可以不受责备的,因为我并没有强迫她,有时还在躲着她。但实际上,在她的身上,我们可以触摸到人性的温暖和人格的光辉,而我是冷酷的、残忍的、最不道德的,我用一把软软的刀子,将她的生命轻率地切割了。我知道,我是没落阶级遗留的废物!但是,客观现实却是让她背着不贞的罪名告别人间,而我呢,竟然声名远播,成为所谓的大学者。唉,女人啊!
……”
窗外的凉风更大了,一枝台湾相思树的细闲的绅士一般。你的眼光遥远地望着它们,稍不留心,它们就把自己洁白的灵光,掩藏在翠绿的草丛中去了,直到风吹起,牧草像波浪般一排一排地向下倒去,羊们才显露出来。那一刻,它们静止不动,像种在地上似的。猛然刮起的风是让它们惊俱的,它们在短暂的犹疑之后,纷纷回过头来,对着远远的主人发出娇娇的鸣叫……月亮起来了,羊们归圈了,主人们回到房里,洗尽一天的辛劳,谈论着丰收的话题,融融的暖意,在大草原上流淌。
草原上的人家住得稀疏,但童心是耐不住寂寞的,在与大人和与自然的交流之间,他们宁愿选择后者。于是,每到月亮初升之时,孩子们就偷偷地从大人身边溜走,汇聚在草原的中心地带。多美的月光啊!把大地照得皓洁无瑕,夜的馨香,便从草尖上,从地气里升上来,浸润着孩子们的发梢。这时候,他们就仰望月亮,扬了声齐声喊道:大月亮,小月亮,公公起来学蔑匠,婆婆起来蒸糯米,蒸得喷喷香!
七十年代,这几乎是滋养整个四川孩子的儿歌。
那时候,明月的父亲是从蜀都大平原下放到草原劳动的右派。
这之前,明月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学教师,他划为右派的理由也极为简单的,只不过在大鸣大放时说了几句老实话,后来,他所在的学校划了一个右派名额,自然是非他莫属了。
当然,幼小的明月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也用不着去管这些。三年的草原生活,使她与大草原的每一个生命融为一体了。现实无论多么严酷,童心永远是欢乐的。
明月挎着书包上学了。由于父母都缺乏牧羊的经验,羊群不是丢失就是死亡,家里更是出奇的贫穷。明月上学,只能持家里唯一的一个花布包。这花布包是妈妈赶集时购买油盐酱醋时用的。挎着土头上脑的花布包上学,对于爱美的明月来说很难为情,她一到教室,不敢像别的同学一样把书包大大方方地放在桌面上,桌子又没有底板,就只好把书包置于膝盖之上。可有一次,妈妈却大大地伤了她的面子!
她正专心听课,教室的后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接着,来人以响亮的声音说:“明月,把包给我!你爸今天到集市上弄药,顺便叫他带一包盐回来。”
教室里轰笑起来。”
明月脸胀得通红,没等她回话,妈妈已走到她身边,提起布包。
将书本哗哗啦啦地倾倒在桌上,急急忙忙地走了……放学回家,明月大哭起来。
父亲不知怎么回事,将女儿搂在怀中,问她为什么哭。明月结结巴巴地讲了。
父亲沉吟良久,对女儿说道:
“这事情怪你妈妈做得不对!”
之后,又对坐在一旁暗自伤心的妻子说:“学校有学校的规矩,你随便闯进教室去,会伤女儿的自尊心。”
“什么规矩!规矩早乱套了!”妻子愤愤地说,“讲几句老实话也要划成右派,这叫什么规矩么!”
父亲是一个豁达之人,沉吟道:“不要提这些了,哪里的五谷都养人,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又小声对妻子说:“这些话,不能当着孩子讲”他知道,妻子并非不懂规矩,她还是一个中专生呢。她实在是伤了心了。
明月的妈妈不再说什么。
可不管怎样,明月必须要父亲给她买一个书包,一个正规的书包!
“你说,哪种才叫正规的书包?”父亲和颜悦色地问女儿。
“黄包包!”
明月所说的“黄包包”,就是同学们都挎的军用书包。
“好吧,我们下决心给你买一个!”父亲坚决地说。妈妈也表示赞同。
明月立即不哭了。
下一次赶集,妈妈果真给她买了一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