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
“她不是我女儿,”小阿姨突然说,声音显得有些尖利,“她……是我侄女。如果我是她妈,大概不会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脸色发白,嘴角微微牵起,精心画过的眉毛向额心间蹙过去,眼睛不停地眨动,给她的脸带上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
林医生愣住了,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以为我们是母女。
“哦,是这样,”反应过来后,他推推眼镜,有些难堪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一种微带难堪的沉默弥漫在来苏水味的空气里。过一会,小阿姨有些唐突地大声说,“你要帮帮她!”她的口气重重的,一点不像是求人,倒像在发号施令,然后转过头去,自顾自看着窗外,大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溢满了泪水,在阳光里亮亮地闪着光,如同两泓深深的湖水。
我的鼻子里一阵发酸,但却并不想哭。从生病的时候开始,我就偷偷看了一些医书,所以,林医生讲的,我并不觉得陌生。书上说,很多病人都会走到这一步。
“啊……”林医生被小阿姨的样子怔住了,过了一会,轻轻地说,“我们做医生的,当然会尽力而为。”
临走时,林医生站起身来把我们送到门口,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默默地看着我,这一回没有微笑。那是一张温和的中年男人的脸,职业性的淡漠里带着一点慈悲;为那个神情,我记住了他。
那天,从医院里出来,我和小阿姨坐在肯德基店里,两个人都吃得很少。外面有人敲窗玻璃,是一个乞丐模样的女人,穿着污脏的棉袄,皮肤很粗糙,神色带着疲倦,背上是一个和她一样脏的孩子,一刻不停地哭闹着。
她曲着手指敲窗玻璃,指指我手里的饮料杯子,再指指自己背上的孩子。干裂的嘴唇上浮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我拿着杯子走出去,递给她,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立刻转身递给了自己背上的孩子。小孩子把吸管直接塞进嘴里,脏脏的小脸上终于现出笑容。
“这种人是骗子。”小阿姨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生菜沙拉。
“我觉得不是,”我说,“否则她不会只要那杯喝了一半的饮料。”
春天的阳光隔着玻璃照在身上,给人吉光片羽的安宁,仿佛一切的灾难,都是上辈子或者下辈子的事,而这辈子,还有很长,很长。
开始总是下着雨(6)
回家路上,经过家电商场,小阿姨说,“进去看看。”
她一直把我领到电子琴柜台前,逼上梁山般地让我挑了一部雅马哈电子琴,说“就算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吧”。
“可我的生日还早啊。”
“早点送给你,”她有些仓促地对售货员说,“小姐,这个我们要了。”
“很贵的。”我瞟一眼价格。
“没关系,我上个月的外快就有这些,”她说,转过头来,明媚地对我一笑,“正好,以后我缺灵感,就听你弹琴吧。”
我说,“好。”
小阿姨一边听着“c大调奏鸣曲”一边继续设计她的圈圈叠圈圈,身上的围裙斑斑点点染着颜料,红绿交错,也像一件艺术品。我弹完一支曲子,她停下笔,从凳子上爬下来,使劲伸个懒腰,一撩头发,露出高高的,雪白的前额。她有些慵懒地把两只手背到背后,t恤衫的后背伸进去,解开扣子,再从袖管里伸手一拉,黑色蕾丝边的胸罩就像条鱼一般从她袖管里滑了出来,那瞬间的动作可以说充满了性感。
“再弹一遍吧。”她说。
这次,我刚开始,楼上就重重地传来几下脚步声,那是三楼那个胖女人的信号,表示她家要睡觉了,请我们安静。小阿姨使劲地对着天花板瞪了一眼,扁扁嘴,说“八婆”。
小阿姨的额头上有几根天然的抬头纹,眼角和脸颊的皮肤却极其光滑,一眼看上去,倒像刚刚三十出头。我想起在医院里,林医生把我当成她的女儿,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问我。
“没什么,”我说,“你那个动作,很像一个人。”
“谁?”
“张艾嘉,”我说,“有一部老电影,叫‘最想念的季节’,她演一个喜欢乱七八糟穿衣服的女人,叫刘香妹。”
“那么土啊?我不要。”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但不太整齐的牙齿。
我也笑了。小阿姨打个哈欠,去冰箱里拿出一个酸奶,用勺子舀着吃,“莫扎特的曲子很好听。”
我说,“我觉得你很适合听莫扎特。”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在想,莫扎特一生坎坷,写出的作品却华贵精致,自己身上的苦难从不侵犯笔下的作品,小阿姨也给我这种感觉,她自己很落魄,拍出的婚纱照,做出的设计却美轮美奂,但是我不太敢告诉她。
偶尔,在很深而失眠的夜里,隔着墙壁,能听见她轻轻地和人讲电话,有时微微啜泣,但我们还是在一个个城市之间辗转。刘香妹常常和她的毕宝亮擦肩而过,还是,世上并没有毕宝亮。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拉起窗帘,对面二楼那户人家的窗口亮着台灯,窗帘半开着,我甚至能看见圆圆的乳白色灯罩。台灯下,写字台上堆着厚厚一叠书,却没有人,旁边挂着一盆吊兰,叶子垂下老长一段。
我不知道那家住着谁,可是,我有点羡慕他们。
临睡前,小阿姨走到我的房间,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方型瓶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