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没回答我的话,只是摸了摸他长满胡渣的下巴。每次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时,都会做这个动作,就像我不止一次问他「为什麽你会变成我的监护人?」,他每次都用这个小动作带过。这种时候还是放弃跟他沟通比较快。
但是我很快就遇到了难题。
「要把我送回去?为什麽?」小鬼听了我的提议後,扁起了小嘴。
「乖,你听大哥哥说。john,你不准笑!那个。因为你和我们不太一样,所以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否则会有危险。」我耐心地解释。
「会有危险?」
「有危险我会保护他!」小蝙蝠挺起了胸膛。
「我不想回去,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孤单。」小鬼说。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
「大哥哥,你觉得我很麻烦吗?」
「不,没有,只是如果你不回那个井,我怕你会。」
「大哥哥,你讨厌我吗?」
「。」
「不要丢掉我,不要丢掉我,我好孤单,不要丢掉我。」
我的友人一直在旁边闷闷地笑,我挫败地抬起头看他。他竟然笑到全身都在抖动。「笑什麽啦!有这麽好笑吗?」
「没有,只是觉得天底下的小鬼都一样。」
「什麽意思?」我挑眉。
「我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john正色道。
我正想回嘴说「我小时候才没这麽难缠」,但其实我是个健忘的人,小时候的事情,大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当然不会承认。小蝙蝠和男孩倒是同仇敌忾,也不想想是谁让他们在一起的,听到我要把小鬼送回去,就一副好像我是坏蛋似地看著我。我叹了口气,就说我跟灵异事件无缘了嘛!
「怎麽办?」我迂尊降贵地向我的友人求救。
「自己想办法。他们可是你的客户,就像我不会叫你拯救热带雨林一样。」
「动物不在你的拯救范围内吗?」
「等那天蝙蝠濒临绝种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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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讨厌城市给我的感觉。车辆排出的废气、冷气运转的隆隆声、盖上厚厚一层尘灰的路树,电线杆上停满了过多的麻雀,除此之外,人类以外的动物几乎绝迹。我常常觉得,城市就像是一种变态的、不正常的肿块,像瘤一样附著在本来健康的生态系里,每一次的发作、每一次的病变,都会让地球更接近死亡一步。
所以如非必要,我是从来不踏进这种地方。
我也不常看书。john告诉我说,人类一生所必须具有的知识,都可以在你所生存环境里习得,只要你够用心的话。书的知识都是多馀的、用来填塞和麻痹灵魂的,他让你觉得有些知识好像很重要,实则对你的人生一点帮助也没有。
不过图书馆这种地方有时还是很有用的,我不是指睡觉,虽然那也很重要。
「跟鬼有关的书?灵异照片大全吗?」
不过我不擅长和人类沟通,就算她是图书馆员也一样。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我不熟悉的书海中,找到几本看起还像是我要查的东西。不过没想到人类对鬼有这麽浓厚的兴趣,包括什麽《你不可不知的100种鬼怪》、《我的不可思议撞鬼经验》或是《今夜,让我们来说鬼》之类的书不胜枚举。
在这其中,也有提到住在井里的鬼。
在一本《让我们看鬼去!》的书里提到,井是以人力侵犯地底的行为,加上井的形状下凹,所以特别容易聚集阴气。自古以来,就常有小孩子掉到井里面淹死的案例,但人生活需要水,又不能没有井的存在。所以井就经常成为人类世界中的鬼怪栖息地。
我忽然想到,确实那个小鬼,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死因。
「啊,这麽说来。」
我在另一本《一分钟内认识好兄弟》中,看到了更令我在意的讯息。里面说大部分意外死亡的人,特别是昏迷再死亡的案例,很多人即使变成了鬼魂,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如果是死前受到过大的冲击,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话,有些鬼会连生前的事情都一起忘掉。
我「啪」地一声阖上书,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事情,却又拼凑不起来。我把成堆的书扔在桌上,跑出图书馆。这时候我的行动电话响了,接起来是john。
「你去上学了?」
「没有。」
「那你去了那里?你家电话没有人接。」
「john,今天晚上十二点过後,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
我听见友人笑了一下。「干什麽?你都几岁了,还要我陪你睡觉吗?」
「不要开玩笑了!john,我在想,如果我的担心成真的话。」我拿著手机抬起头,青空下,一架民航机缓缓犛过白云:
「今天晚上你和我都不用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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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位在丛林里的家时,小鬼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他和蝙蝠先生两个人闹了一整晚,吵到我睡不著觉,而且小鬼虽然能穿过大部分的家俱,蝙蝠却是实体,他们两个追来追去的结果,就是小蝙蝠经常扑过小鬼的身体毁灭我的不动产。
「大哥哥,晚安。」
男孩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绕过成堆翻倒的杂物,坐到他身前的桌上,小鬼把我家的音响转到最大声,我因为非常喜欢宗教音乐,尽管我不信任何宗教,我想办法弄到最优质的音响,虽然他贵到差点害我被john拖出去斩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觉得小鬼变得比之前更淡了一些。
我以不打扰他的姿势凑进他。「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
「你记得。你知道你爸爸妈妈是谁吗?」我想著适当的问法。
「爸爸。妈妈?」男孩歪著头,好像不太懂我在说什麽。
「好吧,那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住在那里?读那个学校?叫什麽名字?」
小鬼困惑地瞪著我,好像我在跟他说火星话似的。果然是完全不记得生前的事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原因又是什麽?
「那。」我鼓起勇气,再这麽绕圈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你记不记得,你是怎麽死掉的呢?」
我本来以为我的话应该可以给小鬼适当的冲击,没想到他竟对我笑了一笑,说道:「好奇怪喔,大哥哥,怎麽今天一直问我奇怪的问题?是在跟我玩吗?」
我叹了口气。这好像是最糟的状况,如果照我从图书馆得来的资料,小鬼的死因一定不单纯,至少不会是寿终正寝就对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问又把注意力放到宗教音乐上的男孩:「蝙蝠先生呢?」
「小蝙吗?他说他要回家一趟。」
啧,已经有腻称了。会不会进展太快了?
我决定去找蝙蝠大情圣谈一谈。我不知道钟乳洞的确切位置,不过森林里的鹦哥应该可以协助我才对,我出门时,听到小鬼在我背後喃喃地喊:「不要丢下我。」我觉得奇怪,这句话,昨天他也哭著对我喊过。我那优质音响依旧隆隆地放著音乐,我忽然想起来,这是舒伯特的圣母颂。
蝙蝠先生并没有给我家庭访问的机会,因为我一走出家门,就看到那只蝙蝠倒挂在我家门前那棵亚热带橡胶树上,带著哲学家的神情看著远方的树林。
「小鬼说你回家了。」
「鬼鬼吗?我骗他的。」
啧,在没女朋友的少年面前,你们节制一点好不好?
「怎麽啦?你们吵架罗?」
蝙蝠没有回答我,一直沉默地倒挂在树上。「他会消失对不对?」
「咦咦?」
「我们家的人听力可都是很好的,昨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小蝙蝠老气横秋地看著我,说得也是,听说蝙蝠可以听见好几公里外同伴的呼唤。我本来以为他会开始质问我,要不然大概会用超音波哭给我看。没想到它忽然拍动翅膀,飞到我面前,用他的红眼睛看著我。
「吻我。」
啥。?
「吻我嘛!人类不是常这样做吗?」小蝙蝠很急燥地对我说,竟然还学爱情片里的女主角闭上眼睛。最近的哺乳类动物是不是都太早熟了?
「。你这麽快就移情别恋了?」
「快点吻我就对了!」
「虽然我不并排斥多元性向,但就生物演化的观点,雄性还是雌性结合比较有益於生态系的永续发展。」
「哎哟你很婆婆妈妈耶,难怪你没有女朋友。让我练习一下会怎麽样?」
练习?我还没有搞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麽,蝙蝠先生已经等不及地把眼睛睁开,用他的大翅膀包住我的头,然後就把他整颗头往我嘴唇上撞下去。
「怎麽样?」小蝙蝠很害羞地飞退三尺,然後看著我。
「。很痛。」我的嘴唇肿起来了。
「听说第一次都会很痛。」
「。」
「感觉好吗?这样可以吗?」小蝙蝠紧张地问我。
「这到底是在干什麽?」
「我。哎哟,就是。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听说人类都是用这种方式。你知道嘛!所以我才想说找人练习一下。」蝙蝠先生把自己包裹在翅膀里,很害羞地扭动身体。我的嘴唇还在痛,我听到他闷闷的声音:
「请你不要把他带走。」
「可是,不把他带回去的话,他可能会。」
「那也没有关系。」蝙蝠忽然把翅膀打开,很认真地看著我说:
「因为,他不想要回去,我也不想让他回去。这样就好了。」
我呆了一下,小蝙蝠说完这句话,好像把他毕生的勇气都用完了,一溜烟地打开翅膀,钻进他熟悉的夜色里。我呆立在橡胶树下,觉得自己的头好痛,屋里的音响还在播放著曲子。老实说,我处理动物的爱情这麽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麽奇怪的case。
「你在和橡胶树聊天吗?」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我还没进化到和植物沟通的地步。」
「口气真差,心情不好?」
「你来干什麽啦?」
「。是谁打电话说今晚很寂寞,叫我十二点过後来陪他的?」
因为太过烦恼的关系,我竟然忘记自己打过这通电话,而且蝙蝠先生的一席话,也让我原定计划产生了重大变革。
「你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要借助成人的智慧吗?」
john走到我身边,一脸无忧无虑地笑著,让我看了就有气。
「不用你管,你去救你的热带雨林。」我转过身。
「真的不用?不要到时候又哭著跑来喔。」
「谁会哭啊!」
「啧啧,我就说嘛,教养男孩子就是这点讨厌。」
「真抱歉喔,我不是会叫著『叔叔,给我抱抱』的小萝莉,抱起来旋转还会露出小裤裤的那种。」
「。你从那学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决定一星期不要和我的友人讲话,迳自大步走回我的小屋。我感觉到john跟在我身後,但我还是不理他,打开门就往沙发窝。我接触到柔软的沙发椅,音响还在大声地播著弥赛亚,我滚了一圈,定格,然後猛地爬起身来,环顾我的小屋子一圈。
「。john!」
一星期的决定在三秒内破功,事後我虽然很懊恼。但那时我根本管不了那麽多:
「john,你快来!大事不好了!」
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把我的小浴室打开,连衣橱和床底下都一并翻过。然後才抬起头来,对著匆匆赶进来的友人露出仓惶的眼神:
「小鬼他。不见了。」
「每个地方都找过了吗?会不会去找那只蝙蝠了?」john不管什麽时候都非常镇静,有时候这就是我讨厌他的地方。
「不可能。他很怕黑,如果没有蝙蝠带他的话,晚上他根本不敢出去。john,那个小鬼他,会不会。」
「先别下定论。」
john把他背上惯用的背包放下,掉头看了一眼我的庭院,目光落在我的阳春直升机上。「你能在晚上驾驶直升机吗?」
「没问题,闭著眼睛都行。」我说。
「既然这样,我们上路吧!」
「去那?」我追上友人的大步。
「去他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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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开直升机确实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加上到穿过城市那段路之前,沿途几乎没有什麽灯光。但是我长期生活在没什麽光害的地方,所以这对我一点也不构成妨碍。john常说,城市是个滥用资源的地方,大部分的灯光,其实都是不必要的。我从直升机上往下看,t市的车灯像条蛇般往山林里漫延,像只贪婪的饕客,令人望之生畏。
「为什麽要回去那口井,john?小鬼说他再怎麽样都不愿意回去的啊!」
我一面辨认著航道,一面问我的友人。
「这是在他还没想起来一切的前提下。」john说。
「你说什麽?」
我猛拉操纵杆,差点让直升机急停。我想起今天在图书馆查到的资料,照刚刚我和小鬼的对谈,他确实是忘记生前所有的事情,基於小孩子怕黑怕寂寞的天性,因此不愿意一个人待在井底。我渐渐理出事情的轮阔。
「他会突然想起来吗?」我问。
「应该不会突然,但是如果有什麽刺激,是和他生前强烈的印象相关的话,就很有可能。就像我们忘记自己去过海边,但有一天,在水族馆看见拣拾过的贝壳,就忽然想起那日在海边,也捡过相同的贝壳,就会勾起那段记忆。」
「可是到底是什麽东西勾起小鬼的回忆?」
「这就要问你了,仔细想想,他在消失前做过什麽事?」
我绞尽脑汁拚命地想,我和小蝙蝠在院子里练习接吻,这时候小鬼在屋子里,屋子里不时传出音乐,音乐。。
「啊,他在听音乐!」我抬起头。
「什麽音乐?」
「我想想。应该是圣母颂,舒伯特的圣母颂。」
「你还是只听宗教音乐啊,高中生不是应该听些活泼一点的曲子吗?比如什麽hip…hot之类的。」
「要你管。他是因为听了音乐所以想起来的吗?」
「我想应该是。圣母颂的话,那麽他死前的景象。」
「和他的母亲有关?」
「恐怕是的。」
我们降落在同一个山脚下。友人先我而跳下直升机,我下来时,忽然有什麽东西朝我的脑袋猛撞过来,我痛得差点叫出声,停下来一看,竟然是蝙蝠。
「你怎麽会在这里?」我惊讶地问。
「我听到了!就跟你说我们听力很好的!只是我追不上那个嗡嗡嗡的东西。」蝙蝠先生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如果是人类的话,大概会喘气喘个不停。
我们没有多做交谈,这次有习於在蛮荒地带开疆拓土的友人带路,我们走得比上次要快,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要到十二点了。如果小鬼不在井里的话,那要怎麽办呢?我看了一眼蝙蝠,它虽然看起来很紧张,但是却很平静,好像早就决定好要做什麽了。
我还没走进四合院里,就听到里头传来轻柔的歌声。有点像摇蓝曲,但是因为歌词记得不太全,所以听不出来歌曲的全貌。
蝙蝠一马当先地冲进去,我和友人尾随他的翅膀。小鬼并没有让我们多担心,他坐在井边,像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一样,安静地看著天空的月亮,踢著腿。
「鬼鬼?」蝙蝠先生试探地问著,向小男孩走进一步。
「不要过来。」小鬼念出像跳楼自杀,消防队大叔靠近时必备的台词。果然他又说:
「我要跳井自杀,谁都不能阻止我。」
我和友人对望一眼,虽然我很想吐嘈他,但现在显然不是吐嘈的好时机。john把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向前走了一步,他对小孩一向很有耐心:
「为什麽忽然想要跳井自杀?」
「因为妈妈不要我了。」
「为什麽你妈不要你了?」john又问。
「因为我不是个乖孩子。」
「因为你不是个乖孩子,所以你妈不要你了,因此你要跳井自杀?」
这两个人好像在玩照样造句。小鬼好像有点混乱,一时间没有回友人的话,他喃喃念著「跳井自杀,跳井自杀」,然後忽然哭了起来:
「不是我要跳井自杀!是妈妈把我丢下去的。」
我大吃一惊,所以说,我的友人判断并没有错,果然小鬼的死因和母亲有关。我脑袋里又浮现出小时候不小心看过的乡土剧,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媳妇,因为想和情夫私奔,又刚好被年幼的儿子看见了,於是就狠心地把小孩丢到井里去。
john他们当然不知道我脑袋里八卦的想法,他继续耐心地问著:「妈妈把你从井里丢下去,为什麽要丢下去?」小鬼看著我的友人,john虽然长相粗犷了点,但其实很得小孩子的缘。我准备等小鬼说出一段感人肺脯的乡土剧本,但他却说:
「因为妈妈眼睛不好。」
「嗯?」
「妈妈眼睛不好,所以她本来忙著在院子里晒衣服,我去吵著要她讲故事。她就跟我说:『不可以坏坏喔,妈妈正在忙,你先去旁边等一下。』我还是拉著她的裙襬吵她,妈妈就把我抱起来,说:『要乖,在这边坐一下,妈妈马上就来罗。』然後她就把我放到井的中间。」
「。。」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於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