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日子过得昏沉,起航时众人心中的期待和新鲜感逐渐被茫然和麻木取代,好在莫渠和雨师经验丰富,选的日子好,一路风浪不大。整艘木船长约六十米,除底部的压舱和货舱外,甲板之上分为三层,一层为水手生活场所,二层隔出八个房间,分别作勇士住房、训练房和会议厅,莫渠独占第三层,这一层也可被称作指挥中心。
在到达“淤泥带”之前的漫长时光里,所有勇士都必须找到打发时间的手段。为了保持警觉,当涂依旧延续了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习惯,早上睁眼先绕甲板跑二十圈,然后去饭堂用餐,再去训练房做负重训练,午饭过后他会小睡片刻,下午的时间相对更加漫长,不过一般这会儿所有勇士都会聚集会议厅,莫渠偶尔会前来为大家讲述一些航行途中的见闻,但多是不痛不痒的内容,并不能触及根本。就连一贯后知后觉的海禹都听出了莫渠的言外之意,他悄声问当涂:“莫渠与我们不应该知无不言吗?他藏着掖着对航行有什么好处?”
当涂不知如何回应。
事实上,自上船后,毕方、周饶和海禹都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希望能从莫渠口中套出些求生秘诀。孟门和当涂虽然不说,但总归内心也在时刻关注。莫渠每次都找借口敷衍过去,说你们到那儿自然知道怎么办。
驶离崇吾湾第五天,天气阴沉,巨大的木船如往常,在海浪中破开一道口子,船身四周,浪头卷着白色泡沫,层层叠叠,聚散离合。当涂站在甲板上,遥望陆地方向,连隐约的影子都瞧不见,天地间尽染灰暗。
有微风吹在脸上,带着海水特有的腥咸,和五月掩不住的春意。他记得莫渠前两天提到过,这个季节,海上总要比陆地上凉上许多,但他仍旧能够从凉风中感受到山间的温暖,仿佛万物新生的气息走过千万里路程,来到了他的脚下。
兴许是船上生活太过无聊,当涂、周饶、海禹、孟门、毕方五人又开始频繁交谈,在避开“狄明”二字的前提下,他们甚至可以把酒言欢。当涂受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他想用若无其事的交流麻痹自己。好在海禹欢脱的性格没受影响,极大缓解了众人之间的尴尬,他依旧喜欢缠着孟门解答问题,央求毕方讲海上的故事,跟在当涂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当涂早起绕甲板跑圈,他也跟着跑,坚持不了二十圈就跑十圈,对自己很纵容。别人都好奇当涂早上为何要吃米饭,海禹不管,他也跟着点一碗,把萝卜干嚼得嘎嘣脆响。当涂有时候心软,想劝自己丢掉狄明那番无头无脑的猜想,也许狄明真的是掉落猎人陷阱而亡,自始至终,海禹没有任何过错。虽然这么想,但他仍然在枕头下方藏着匕首。
又过了几日,莫渠破天荒地把众人叫来三层碰面。虽说二层与三层之间不过一条短短的旋梯,但平时除了莫渠本人,只有送补给和打扫卫生的侍从能够踏上第三层的地板。五人皆是第一次来到这个神秘的地方,不禁好奇心作祟,四下环顾,左右打量。三层格局与二层相差甚远,一共被隔作四块区域,莫渠的住处在最后方,中间是一间起居室和一间工作室,紧挨船头的是主控室和挑伸出去的瞭望台。此刻,众人都站在工作室门前,望着正中央的莫渠,迟迟不敢迈出脚步——这个数平方大的空间内,地面上、墙壁上、甚至天花板都贴满了航海图,层层叠叠,让人看不出房间原本的样貌。
莫渠躬身埋头在桌子上的一堆航海图中画着什么,他没有看向众人,只是招呼道:“进来吧,不能被踩的图我都贴在了墙上。”
认真看过几张海航图,当涂发现虽然航海图本身没有区别,但每张图上都被用颜色各异的墨水画出了不一样的路线,不少航海图的空白处还标明了更为复杂的数字。孟门沉声低吟:“这是时间和风向。”闻言,原本不甚在意的人也都趴在墙上瞧了个仔细,原本安静沉默的室内,吸气声和惊叹声此起彼伏。在见到“传说中”的莫渠以前,所有人都对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想象,譬如幻想他体格健壮,威武强健,又或者以为他峨冠博带,美髯目明,当一个枯瘦干瘪带着一身鱼腥味的老头站在眼前,虽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确实有所失落。久而久之,大家将他的英勇事迹全部归结于他的机敏、投机和老谋深算之上,再也不记得传说中的“英勇”二字当做何解。
莫渠终于抬起头,用眼角扫了遍众人,缓缓道:“不出意外,明天一早我们就能看见千石岛。”他的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砸在了勇士们的心尖上。所有人在这一瞬间瞳孔猛缩,从头到脚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地震颤。当涂勉强用力呼出一口浊气,指尖将掌心掐出痛意,经过让人麻木的漫长航行,“千石岛”对他们来说再也不是一个虚幻的名字,他们就要见到它了,见到这座传说中的遍地黄金、云雾缥缈的仙境!
莫渠当然了解众人此刻内心的狂喜,他留给大家足够的欢庆时间,又过了一刻钟,才继续开口:“见到千石岛后,我们还需经过两天航行才能到达‘淤泥带’,如果不出意外,穿过‘淤泥带’和‘乱石堆’还要花费掉至少三天时间。”
莫渠原本以为这句话一出,这群年轻人会泄气不少,但他显然估错了众人对连日枯燥乏味航行的抗拒,哪怕只是能见到不一样的风景都足以令人振奋。于是莫渠不再多费口舌,转身推开房门,来到瞭望台上,看着远处团团雾气和阴沉天空,眉间紧皱,常年藏于褶皱中的一双眼睛终于完全睁开,目光灼灼。比起屋内这群初次远航的年轻人,这已经是他第八次出海,他回忆起千石岛内草木繁茂的样子,在那似是千万年来无人惊扰的宁静中,一只拖着长长七彩尾羽的鸟儿立在枝头,光彩夺目,叫人移不开眼睛,它如镜面般平静的漆黑双眸,穿过穹顶,居高临下,以孤傲绝美的姿态俯视着腐朽的、陈旧的、破败的自己,几十年的记忆啊,倏然间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大陆上最了解千石岛的莫渠知道,如传说所言,那里确实是遥不可及的仙境,所有大陆人站在千石岛面前,即便未能触碰它,就已经自惭形秽。
第二天一早,远处突然出现一团黑云,有经验的水手们奔走疾呼——暴风雨抢在“淤泥带”之前到来。莫渠遣散了甲板上急欲眺望千石岛的勇士,叮嘱所有人必须乖乖呆在船舱里,并且互相仔细绑好对方。面对这条怪异的指令,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抗拒,直到毫无征兆的大浪将众人掀翻在地,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盯着头顶上的甲板,感觉各自胸腔里阵阵翻滚,才忙不迭地爬起来找绳子。当涂用强壮的双臂撑起身子,跌跌撞撞想往外跑,两条腿还没站直就将昨夜的饭菜吐了一地。
“怎……”么字在周饶的嘴里转了个圈,最后是胃酸抢先一步从口腔和鼻腔同时喷溅出来。
一时之间整座船舱内哀鸿遍野,一层的水手们,二层的勇士们,全都如牲畜般在地上滚作一团。他们不断被风浪抛弃、落下,不停被撞向坚硬的桌面、床铺与甲板,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肋骨断了,脊椎裂了,额头上破了口子,血流不止,每个人都见到了光怪陆离的景象,或群星闪烁,或流光溢彩,或灰蒙暗淡。
货舱内真正的牲畜们此刻更不得好过,鸡飞鸭跳,乱作一团,在漫天飞舞的绒毛里,甚至有几只鸡鸭穿过滑开的舱门,跑到了甲板上,前赴后继地跳了海。负责看守货物的水手们刚向伸出手去捞,一个浪头卷来,精壮的汉子就如同浮萍般被拍去了船舷另一侧。
时间在此刻失去意义,所有人在绝望中期盼着风暴尽快远离。他们无法计算自己已经在甲板或天花板上滚了多久,眼下这个浪头又是第几个浪头,这是他们中大多数人第一次经历暴风雨。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海面不再剧烈起伏,耳畔呼啸疾厉的狂风渐行渐远,莫渠解开绳子,指挥尚能动弹的水手和勇士,叫他们检查伤势、整理屋内散落一地的物品、去甲板上拎桶进冲刷地板,众人迈着虚软的脚步,陆续行动起来。莫渠起身往最底层走去,他需要检查货舱和压舱有无破损进水。货舱内虽然满地狼藉,但水手们已经开始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不多时,散落一地的食物被重新堆放整齐,破损的炉灶被修缮完毕,管事的站在货舱中心,忙得像只陀螺,他一面指挥人手盘点库存,一面还要亲自验证、核算、记录损耗。莫渠站在木梯上观察了一会儿,面露笑意,他对所有人都进行了赞赏,并吩咐厨师晚上“做顿好的”,让大家“补补亏损”。
粗略收拾完屋内物品,当涂灌了一壶凉水压惊。他的耳边依旧残留有风暴的呼啸,眼前甲板和天花板连成一线,叫人难以分辨,他需要去甲板上呼吸清冽空气。当涂扶着墙壁,最初几步双脚打绊,双股战栗,好在体格强健,待他挪动到走廊,全身已舒爽许多。走过长长的回廊,再下一层阶梯,潮湿的甲板赫然入眼,当涂脚下一软,差点被扑面而来味道熏了个趔趄,他想看清船驶到了什么地方,但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眼前一片晕黑,吸一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枯败的气息经由鼻腔满溢至整个胸腔,令人昏聩窒息。
“我们到淤泥带了。”孟门不知何时也来到船头,他望着远方深吸一口气,转瞬间脸色煞白。等到当涂好不容易适应暴风雨后的阳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孟门已经趴在他旁边的栏杆上,吐尽了最后一滴胆汁。
“来人啊,出事啦!”身后的嘈杂声平地而起,当涂耳边嗡嗡作响,他听不见哭喊的人说了些什么,此刻,在他眼前,只有一整片望不到边际的黑亮的海,和凝固在海中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