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涂四肢束缚被解开，背后的板子折叠成一张椅子，堪堪接住瘫倒下来的青年。青年太阳穴一跳，似是已经做好摔倒在地的准备却没想到身后突然发生如此变化，但这一路他接受的震惊纷至沓来，此刻已经没有再多力气表达内心的惊讶。

“我该如何称呼你？”

面对已经完全清醒的年轻人，百索子再次感到呼吸局促，一贯清亮的声音都略微变了形。他克制自己与对方保持两米以上的安全的距离，这是石斛的提议，石斛更怕他吓到陌生人，而非陌生人伤害他，安保水平已经提升至次高级别，意味着此刻在这座岛上，没有人能轻易伤害他。

如何称呼？当涂听清问题后才想起打量面前这人，这是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身穿奇怪的白色上衣和黑色长裤，衣袖卷在手肘处，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着近乎透明的苍白。他有着一张好看的脸，当涂不知如何形容，他见惯了饱经世故的劳作，见惯了油头滑面的奸吝，也见惯了情同木讷的迟钝，升山贫苦，孩子自记事起就不得不同父母一起外出狩猎、采摘、种植，孩子们脸上总是泛着黝黑的深红，没有谁拥有这副初春茭白般少不经事的面庞。就好像他从未被风吹过，从未被雨淋过，屋内的光线再强上几分，他就要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消散。在这样一张脸上，一双剪水双瞳，顾盼生辉。他的眼睛大于常人，让当涂想到了林间小鹿，睑裂较宽，瞳仁漆黑，眼白澄澈，每每眨一次眼，睫毛便如同雏鸟的羽毛，微微颤动。高挺的鼻梁在柔和的灯光下晕染出一片暖意，薄唇紧抿，绷成一条凌厉的直线，这也是这张柔和的脸上唯一的锐利。

百索子耐心等陌生人观察自己，同时在内心酝酿接下来要说的话。

萦绕在耳旁的轻微耳鸣终于消失，当涂精神一凛，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天堂，既是生活在天堂里的仙人，长得如此好看便也不足为奇。他轻轻嗓子，端正姿态，开口回答仙人的提问：“我叫当涂，生前是北大陆升山人。”

仙人噗嗤一声笑了，就像一块无暇白玉粘上了凡尘，原本冰冷的、逼仄的氛围忽然流动。

“你还没死，怎么能说‘生前’？”

这下轮到当涂发愣，他又环顾四周，确认这屋内不论家具陈设，亦或是墙壁做工，绝非人世间工匠所能具备的技艺。还有面前这人，这人……脑中轰然一声雷鸣，当涂扭动的脖子僵在远处，无法动弹。闭塞的思维再度缓缓运转，万千细节涌上心头，他想到了最不可能却是眼

下最合理的解释。

“我，我这是在哪里？”

百索子莞尔，他终于等来了这个问题。

“你在千石岛上，这里是，嗯……”百索子在脑中搜索对方能够理解的词汇，“会客厅。”

百索子知道对面这人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和接受这一现实，便先自顾自地说起准备已久的话语：“我叫百索子，千石岛人，我最好的朋友叫诸夭野，你身上的身份晶体就是他的，所以你才能顺利进入千石岛。在这里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没有去过大陆，也没有去过……升山，但我想你应该能够适应千石岛的生活，这里有你所需的食物和淡水，有大陆的植物，还有许多娱乐休闲设施，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

“接下来，我要为你介绍这座岛的管家。”

应声，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一个人形。当涂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墙上那人穿着更加奇怪的衣服，层层叠叠，繁缛复杂，当涂内心疑虑，这人应该是岛上的贵族，只有贵族才可以穿这种麻烦的衣服，因为他们不需要亲自动手劳作。

“你好，我叫石斛，是千石岛的管家，在这座岛上无论遇到任何问题都可召唤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听声音是个成熟稳重的青年人，他的面色同百索子一样白皙，身形要显得更为高大和结实。墙上的年轻人冲当涂鞠了一躬，当涂连忙收起目光跟着还礼。虽然他对对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抱有强烈怀疑。

“你需要用餐吗？”百索子没有来得及阻拦对方的鞠躬，只好赶紧转移话题，以免自己再度失笑，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小时候的礼仪课上，石斛如是教导他。

“用……餐？”当涂的脑中仍是一片混沌，冲击接踵而至，撞得他晕头转向。他尚未理清自己怎么就进了千石岛，更别提要以如何姿态面对千石岛上的人，眼下只能呆板地跟着重复话语。他像是回到了牙牙学语时，物无知的孩童面对扑面而来的盛大世界，一时间狼狈不堪，手忙脚乱。

百索子以为自己用词不当，有些懊恼，把嘴边的话语又吞回肚中，转了个弯：“我的意思是……你饿了吗？需要吃饭吗？进食？”

当涂听懂了，忙不迭地点头。

百索子长舒一口气，为完成今天的第一项任务而感到欣喜。

“当涂先生，请问你有什么忌口？”平稳的男声再度响起，百索子和当涂两人俱是一惊。百索子撇撇嘴，盯着当涂眨了眨眼睛，面色有些沮丧。

“对不起，我把这个最重要的问题给忘了。”

当涂不知道对方为何要向自己道歉，也听不懂“忌口”是什么意思，只能面色茫然地看向百索子。

好在百索子瞬间读懂了他的表情，没让尴尬继续持续下去。

“石斛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什么不吃的东西，或者吃了会难受的东西。”

当涂摇头。

“我将按照大陆人的饮食习惯先为你设计几套食谱，如有任何问题都可提出，我会修改到令你满意为止。”语罢，墙上的“人”突然凭空消失，这使得当涂再次遭受惊吓。他张着嘴，疑惑自己应不应该询问墙上的人去了哪里，在看见百索子神色如常之后，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千石岛上的人已经学会了穿墙术也说不定。

“你想参观千石岛吗？就是……四处看看。”百索子从沙发上站起，拍了拍衬衫和西装裤上的褶皱。这套衣服是他不久前特地换上的，束手束脚，不怎么舒服，在决定与这位陌生人见面前，石斛建议他应该换套比较正式的服装，用以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这套深灰色西服在衣柜中沉睡了五十年之久，是他决定冬眠后，诸夭野让石斛按照图纸制作出来的。百索子曾一度嫌弃这件衣服样式死板，颜色沉闷，诸夭野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抚慰年幼自己几岁的少年，柔声说：“总有一天你会长大，需要一套这样的衣服。”

百索子向来最愿意听诸夭野的话，诸夭野于他而言既是唯一的朋友，又是唯一的长辈。所以今天，哪怕已经知道来人并非诸夭野，百索子也要换上这套衣服，他在心中默想，如果阿野回来看见自己穿着这套西装，一定非常开心。

当涂跟随百索子穿过好几间房间和走廊，最终来到一处较为明亮宽敞的地方。房间正中是一张巨大的圆形木桌，桌面上的年轮依稀可见，看上去是用一整棵木材横截而制。木头上刷有一层透明薄漆，让这块巨大的木头显得温润柔和，仿佛还有生命一般。百索子与当涂间只间隔了一个座位，他不希望离他太远，石斛又嘱咐不可离他过近。

“用餐过程中我会为他准备一些他习惯用的工具，比如木质筷子和勺子，我不希望他伤害到你。”石斛总是做着完全的准备，百索子表示接受，但前提时要石斛为自己也准备这样一套餐具，如果可以的话，让两人的食物看上去不要那么相差甚远，石斛允诺了。

两人坐在餐桌前等待用餐，当涂大概接受了“身边人不是仙人而是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的事实，身体不比之前那么僵硬，阻塞已久的思维也开始逐渐运转。整间屋子里的温度非常适宜，即便只穿着这一件罩袍，当涂也不觉寒冷，他坐在不知填充了何物的柔软的椅子上，用余光偷偷瞥了眼百索子，喉结滚动，欲言又止。

百索子看出了他的踧踖，尽可能摆出自己最得体的表情，安抚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或者，你想问些什么问题也可以。”

受到来自对方的鼓励，当涂终于鼓起勇气，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我……我想知道你说的身份晶体是什么？我为什么能进入到这里……进入千石岛，我记得我应该在‘穹顶’之外，与千石岛隔着一圈海水。”

百索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探身来到当涂跟前，当涂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靠这么近，吓得连忙起身，一口气往后退了好几米，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刺耳的声音，划破了一室宁静。百索子被对方这一举动吓得够呛，一双本就圆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没来及收回。

当涂意识到这是自己反应过度，瞬间红了整张脸，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百索子更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理眼下这种局面，他轻轻咳了一声，向石斛求助。

一秒后，餐厅两侧的大门同时被推开，两个圆形机器人一路翻滚着来到木桌面前。两个小东西再度把当涂吓得一惊，但他很显然已经学到了点不动声色的本领，只是站在原地微微发颤，没有再做出更夸张的举动。原型机器人极其熟练地为二人铺好餐桌、摆好餐具，然后张开肚子，从恒温箱内取出食物，一一摆盘整齐，离开时还不忘把被当涂踢远的座椅摆放整齐。

两侧的大门同时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当涂又是一个激灵。

“当涂先生，我为你准备了炙烤羊排、清蒸比目鱼、干煸花菜、肉末蒸蛋以及紫菜蛋花汤，主食为成侯产的白米饭，希望你能喜欢。”石斛再度“出现”在墙上，冲当涂欠身鞠躬。当涂再度还礼，紧绷的神经在温和的男声里得到抚慰，终于松弛。他回到餐桌前，望着一桌子色香俱全的饭菜，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已经没有心情怀疑这饭菜是否安全，除去出海前的欢送宴，他这辈子都不曾吃过这样丰盛的饭菜。

米饭只有一盆，当涂自然而然地取来百索子的饭碗，为他盛上满满一碗米饭。百索子十分惊骇，却任由对方取碗盛饭，忘了阻拦。当涂将米饭推到百索子面前，羞赧地抓了抓后脑勺，道：“不知道你能吃多少饭，不够再添。”

百索子默默将碗往自己面前又收了收，跟着对方一起拿起筷子，望着一桌饭菜，满心茫然，这都是些他不能吃的东西，但他不想让对方察觉到异常，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盛饭，他想，这可真是个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