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斛告诉我，如果想要央求他找人，必须得到你的同意……”当涂一句话断断续续讲了半天，眼神闪躲，全程不敢直视对方。

百索子从失落的往事中脱离开来，扭头望着身边这个局促的年轻人，想从对方手中拿回身份晶石，不料当涂的身体反应再度快过大脑，在百索子指尖触碰到自己手心的瞬间，猛然发力，紧紧握住了对方右手。这是自童年模糊的记忆以来，第一次与人类直接触碰，百索子登时瞪圆了双眼，惊讶且愤怒地看向当涂。

石斛的声音及时响起，眼下是它无法判断的局面：“需要我出手制止吗？”

百索子鼓起腮帮，略有些孩子气地怒斥道：“不需要！”他全然忘了石斛传入耳廓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一声倒是把当涂吓得清醒过来，忙不迭松开对方已经泛红的右手，一口气说了一串道歉。

眼前局面简直不能更糟糕，当涂满心懊悔，他原本是要请求对方帮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现出非本意的攻击性。他又往长椅边缘挪了几分，生怕自己的存在惹怒对方，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埋进土里。

百索子倒不是记仇的人，他虽然无法理解当涂“作为猎手的本能”，但也知道这人并无恶意，换言之，即便他有恶意也无从伤害自己。百索子叹了口气，换上自认为和蔼的语气，开口道：“我不是想抢你的东西，我只是想看看这块身份晶石。”

这原本就是属于千石岛的东西，当涂这么一想，便立刻将石头双手奉上，十分谦恭。

百索子将石头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然后直接出声同石斛交谈，没再特意避开当涂：“调出晶石里的定位系统，查看一下轨迹，然后告诉他吧。”

仍旧听不懂这句话中的大半部分内容，但听语气当涂也能猜到七八分，对方这是要帮助自己寻找姐姐了，他答应自己了。

“还有什么疑问吗？”百索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当涂。

当涂连连摇头，也不追问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他就是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信任，不论是对面前这神仙一般的人儿，还是无法触碰的管家，亦或是这整座景色奇异的小岛。

“那我再带你去走走吧，接下来去哪里呢……”百索子紧锁眉头，自言自语。当涂在一旁安静地候着，解了心头最大的死结，此刻他只觉得通体舒畅，兴致高昂，这会儿不论百索子要带他去哪里，他都会欣然前往。这座岛上的建筑、植物、各式陈设，全都布满了惊喜，让当涂这个从山林里走出来的年轻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谁知百索子的参观路线还没规划出来，那边身份晶体的运动轨迹已经整理完毕。石斛平静的声音自上空响起，当涂甚至本能地抬头望了一圈，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

“根据身份晶体上定位系统记录显示，诸夭野先由千石岛飞行器中心起飞，在南大陆龙首谷内降落，随后进入龙首谷以南的碣石部落，后晶体因故流落，穿过整片南北大陆，途径姑媱、伦山、良余、成侯，最终抵达升山，也就是当涂手里。”

“可是我姐姐在此之前并没有离开过升山。”当涂很快指出疑点。

“身份晶体除识别主人主人身份外，并不会与其他人产生感应，所以对于是谁将这块晶体带到升山，我无从得知。”

局面一下子陷入僵局，先前的喜悦被此刻冰冷的现实冲刷殆尽，不留一丝痕迹。百索子沉思片刻，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据我所知在大陆上，很少有人会在短时间内穿越所有部落，所以携带这块晶石的必定是身份特殊之人，调取整座搭大陆的监控，做大数据分析，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石斛没有立刻做出应答。百索子以为他没能听清指令，故提高声音又重复一遍。

“诸夭野曾经下过指令，除非特殊情况，不得查阅、调动如此大规模的监控数据。”

百索子腾地一声燃起了怒火，冷笑道：“除非特殊情况，请问他所谓的‘特殊情况’包含哪些？”他将每个字的尾音都拉得极长，像是咬牙切齿一般。就连当涂这个陌生人都看出他生气了，但当涂没有开口劝阻，他确实迫切想要得知一切有关自己姐姐下落的消息，此刻开口只能显露出自己的虚伪。

“诸夭野说大陆人也有人权，神圣不可侵犯……”

这都是些诸夭野常挂嘴边的陈词滥调，百索子早在孩童时期已经听到双耳出茧，他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对方闭嘴，再度加强语气问道：“如果我执意要调取数据寻人，该怎么办？”

“听您派遣。”石斛将惯用的“你”换成“您”，这是在号令者触及到它底线时才会做出的举动。

百索子毕竟是由石斛照顾长大，对它终归抱有不一样的情感，此刻怒气消散，也终于服了软，做出半步妥协，他伸出双指，捏住眉心，略显疲态，柔声道了句对不起：“我对阿野的怒火不应当发泄在你身上。”

“无妨。”石斛将自己投影在距离二人不远的一方空地上，冲百索子略微弯腰，彬彬有礼。抬头时，一贯面无表情的“男人”脸上居然挂上了和煦的微笑。他脚尖点地，转身，面向当涂，敛了敛笑容，面色严肃：“当涂先生，请问你的姐姐可否具备什么特征？筛选条件越多，对搜索结果的准确度越有利。”

当涂哑然，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姐姐离开时他不过十岁，在他的印象里姐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有着一双柳眉大眼，朱唇皓齿，她很爱笑，笑起来眼睛会弯成天边的弦月，她喜欢在初春时节采些花儿回来，插在家中的“浮纸瓶”里，她喜欢各种花，又以白色蔷薇最盛，因为她说过妈妈也喜欢这种花……现在回想起来，关于姐姐的记忆，全都是不成形的碎片，如满天繁星，铺了满地，当涂左顾右盼，拾起这片又丢了那片。

“她叫当宣，大我六岁，今年应该二十有五。小时候她总爱绑许多小辫，族里其他姑娘羡慕，但觉得麻烦，便也只有她一人一直这样。她身高不高，大约一米六左右，她喜欢花，喜欢白色野蔷薇，离开时应当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花袄，衣领上绣着一朵白蔷薇，她很喜欢那件衣服……”即便是支离破碎的信息，当涂也全部一股脑倒了出来，希望能对找到姐姐提供帮助。

“那时我太小了，她走得又太突然，我……我没能好好记住她。”当涂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他将头埋进双臂，不愿见人。

“我只有这一个亲人，我对父母没有印象，我只记得她，我找过她，我尽力了，但我始终没有找到……”最后这句话已染上哭腔，他像个自责的孩子一般，茫然失措，惶恐不安。

百索子和石斛没有发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埋头哭泣的当涂。百索子向来认为哭泣无用，他似乎从未有过哭泣的理由，即便整座岛上唯一的人类诸夭野将自己隔离，不愿同自己说话，他也不曾哭泣。这辈子他只见过一个人的眼泪，今天，倒是碰上了第二个。

石斛又等了一会儿，自知无法从当涂这里找到更多线索，便自顾自开始了数据处理。

一千年前，准确来说是一千七百二十九年前，一批大陆人从陆地撤退，来到千石岛，打造出现在这座千石岛的雏形。彼时大陆仍处在胶着的战乱中，自然也无人在意东边一座孤岛上发生的变化。等待百年之后，陆地硝烟弥散，分七大部落，人们安身立命，才有人开始将目光投向这座相隔不远的海岛。这是第一批“出海勇士”，他们乘着制作简陋的木船，妄图劈风斩浪，前往世外小岛。可惜大多数人都折在了海浪之中，只有极少数人得以靠近小岛，但也仅仅是靠近。岛上不知何时已在四周竖起铜墙铁壁，乱石带、旋涡、高墙等便是从那个时代流传至今的称号。再后来，“高墙”之外出现一片“白色森林”，“乱石带”之外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淤泥”，千石岛与陆地日渐疏离，它在拒绝大陆访客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大陆因饥饿贫穷，战火不断，但一旦战事停歇，便总有人妄想前往千石岛，寻得宝藏。千石岛人不知道“宝藏”传言从何时兴起，也不知大陆怎的一夜间忽生遍地石门教徒。岛上的生活虽然富足，但危险从未远离，这里不比辽阔富饶的陆地，不过一座一触即溃的孤岛，岛上所有生态系统、生命循环系统皆仰仗于独立的能量体系，一旦大陆人汹涌而来，任凭怎样高的墙，怎样汹涌的湍流，都无法阻挡对方毁灭的滚滚铁蹄。于是千石岛人决定先发制人，将大陆置于监控之中，实时监测陆地上人的变化与发展。监控重点自然放在各部落首领、长老、军队等关键点上，随技术不断发展，监控手段也日益改进，从粗糙简陋的仿石头摄像头，到与蚊蝇相差无异的微型仿生摄像头，不知不觉间，经过数百年耕耘，南北大陆数十座重要城市与地区，成千上万重要人物，已经全然掌握在千石岛人手里。

他们袖手旁观了无数次战争前的密谋，无数次部落间为利益所制造的阴谋诡谲，十室九空、家破人亡、饿殍满地、血流成河……精巧细密的“天眼”背后，是一群冷血动物不为所动徒然跳动的心脏。

近百年，随千石岛人口急速衰减，活着的人已经对大陆兴趣缺缺，有了石斛这样全知全能的管家后，他们更是将大陆人的威胁抛之脑后。与其说是一种忽视，不如说是对大陆的蔑视，不比千石岛上，大陆千年来不论在科学还是文化上，都无实质性变化。千石岛人原本担心的“大陆人征服的铁蹄”只存在于千石岛百年前的都市怪谈里，透过无人监管的监视器，他们能看见的，是那一张张同自己样貌相似，却目光呆滞的蜡黄面孔。

数据量非常庞杂，但这对石斛来说并不算难事，它只需很短的时间便可完成全部工作。只是石斛在如何向当涂解释数据来源时犯了难，他悄声问百索子：“是否需要告知当涂我们对大陆的监管目的？”

百索子愣了下，随即回他：“算了吧，等他问起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