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坪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的,如果不是因为外婆去了,可能没人再记得这座老宅了。十几年了,再回到这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怀念。
高高的青砖院墙斑驳地矗立着,没有了记忆中的高不可攀,倒是多了几分沧桑。黑漆的木门早已旧得不成样子,门上拴着我熟悉的那把锁,记忆中外婆常常用的,那把老式的黑色大锁。很奇怪的,小时候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了,只是对这把锁印象颇为深刻,许是那时很少见这样的物件吧。
手中的铜钥挑战似地闪着金色的光芒,忽然间,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老宅中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你要想想清楚的哩,你这十几个年头不在,不晓得哟,太婆这间屋死过人的哟,可是不干净的很咧,你一个女娃家,一个人去要很小心哩,不要给不干净的东西盯了上,那可是没得救的。这钥匙我给了你,话也说过了,记住这一点哦,晚上一定不能在院子里呆的,真的会出人命咧!”
不知道三姨娘哪听来的这么多忠告,对这间旧屋,她似乎有种难言的恐惧,或者,这也许是整个罗坪镇的恐惧吧。
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自己把未知的关联和神怪扯上关系,对于她的关心只好报以一笑,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我不想挑战她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毕竟,我只在这里停留一天。
大门带着吱呀声向两边开启,一幅荒败的景象跃入眼帘。
老式的灰色双层洋房静静地矗立在院中,岁月斑驳的建筑颇有几分古风,这幢混合了欧式风格的房子倒有几许旧上海的气息。三角形的房顶上嵌了层漂亮的琉璃瓦,深红的颜色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清晨阳光下的琉璃光亮如新,泛着阵阵光晕,很是耀眼。小院三四十坪的空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花木因为没人照料大多已经枯萎了,除了几丛杂草,院子里几乎找不到生命的痕迹。
外婆住院不过半年,这里都没人打扫的吗?怎么荒废成这个样子?
对于这间房子的记忆几乎已经找不到了,对于我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老房、老宅,有关这个地方的所有都挑起我强烈的好奇心。
很奇怪的,所有的窗子上都糊了一层黄色的纸来替代玻璃,纸张已经很陈旧了,却出奇地整齐,保护得相当完好。是外婆吗?她为什么这么做?
忍不住照了几张照片,我随手推开房门,暗红色的门框上掉下一片尘土。两扇雕了花纹的深棕色大门向内敞开来,发出阵阵‘吱咯’声。
我探身看去,屋子里一片昏暗,不知怎的,除了门口透进去的光,屋内竟暗得看不清景况,一股浓重的霉气夹着尘土充入鼻孔,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屋子里到处可见的,除了灰尘,还是灰尘。看着眼前的情形,我忽然打了个冷颤,这样的环境,真不知道外婆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我小心地跨过脚边高高的门槛,阳光下惊起一片浮尘,这里就像是被遗弃了很久,安静得有些与世隔绝。我不禁开始怀疑,外婆真的曾在这里住过吗?
屋内有些阴冷,相较外面的灿烂光亮,这地方倒也真是有几分鬼气森森。宽敞的客厅内空荡荡的,除了一套桌椅便再没别的什么家俱了。
直到转过身,我才知道屋里阴暗原因,窗户的位置挂着厚重的布帘,布幔从两三米高的屋顶垂落下来,深沉的色彩,凝重得像是两幅挽联。挽联,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呢?不过这景象倒真有几分怪异。
看得实在有些不舒服,我按耐不住拉开了东面的布幔。尘土落尽,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窗户上严严实实地贴了层厚厚的牛皮纸,上面挂满了灰尘和蛛网,纸张大多褪了颜色,有些破损处还用报纸糊了起来,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而大理石窗台上,竟然全都是僵挺的各种昆虫的尸体!
我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里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分明就是一间坟墓!我实在不明白,三年前父亲来接外婆到我家时,外婆是用什么方法说服父亲的,这样的情况,父亲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的,是什么吸引她这么坚定地守在这座空房里呢?
一阵响动从院里传来,我疑惑地走向门口,却险些和来人撞个满怀。
“你是谁?”
我戒备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白净的脸上带着几分书卷气,扫视了下屋子,又看看我,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你是罗嘉林吧?你好,我是李辉,是罗家三婶让我来的。”
“三姨娘?”我有些迷惑地看着他,无疑地,这样的地方,有个同伴的确让人安心不少。
“你想在这儿找什么?我可以帮你,这里我熟得很。你一个女孩子,不太安全。”
李辉的话很诚恳,我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拒绝他。而且,我真的需要一个同伴。
“既然这样,那好吧,就麻烦你了。”
“没什么,举手之劳嘛。”李辉的目光落在被我拉开的布帘上,神色微微一变。“这个,是你打开的?”
“是啊,这屋子太暗了,我想打开窗子通通风,没想到……”我心有余悸地瞄了眼窗台上那些可怖的尸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的?”
“哦,这个呀,没什么的,房子太久没人住了,难免会有些蛇虫鼠蚁的困在这里,很正常,不用害怕。”
“谁、谁说害怕了?我只是好奇嘛,我才不害怕呢。”
说到最后,我还是没了底气,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争论这个,还是快点找到我要的东西,离开这里为妙。
“不是最好了。哎,你要做什么?跟我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忙。”李辉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我要找一条项链,对我外婆很重要的,她只告诉我放在这间老宅里,就……你看有没有见过?”
我拿出皮夹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微黄的黑白相片,相纸上是一条做工精美的链子,一枚奇特的项坠摆在照片中央。雕刻细致的云状纹饰簇拥着一块剔透闪烁的宝石,几颗漂亮的晶体镶嵌在周围的云饰中,炫耀地躺在水晶台座上。
“这……我没见过,看起来很贵重啊。”李辉拿着照片看了一会又递回我手中。
“是吗?”我有些失望地收回照片,小心地放回皮夹内。
“别泄气,可能婆婆放在什么地方了,我帮你找啊。”
“那,谢谢你喽。”
“别客气,楼下是不太可能了,我们去楼上的房间找找看吧。”
“楼梯在哪边?”我左右看了看,两边都有一扇黑漆漆的木门。
“这里就是。”
说着,李辉带我走近右手边的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门窗都被设计成这么深沉的颜色,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这么空落寂寞的屋子,一点都没有‘家’的感觉。
房门带着熟悉的吱咯声向内开启,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木门隐隐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沉沉的黑色,被整整齐齐地隔在一道霉烂的门槛后,像大张的巨口,似乎只要走了进去便会迷失在另一个世界。
“这……这里有灯吗?里面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啊。”
我为难地看着门内的情形,说实话,外婆的嘱托要完成并不像想象中的容易,若大一间房子,要找一条项链谈何容易?更何况是在这种条件下。
“哦,当然有的,不好意思啊,刚刚尽顾说话了。”
李辉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啪’地一声,黑沉的屋内顿时充满了昏黄的光线。
“知道你要来,我早就把房子的线接上了,不然的话,可真的要摸黑了。”
“接线?这屋子一直没通电吗?”外婆不是一直住在这里的吗?怎么会没有电?
“哦,是这样的,婆婆她一个人住的时候,都是用油灯从来不用电的,这里的灯具还是几十年前线路改造的时候安的,一直没用过。这不,灯泡还是我昨天装上的呢。”
听了李辉的解释,蒙在我心头的迷雾更浓了。这所房子,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小心地踏过那道烂得不成样子的门槛,我终于看清了楼梯间的摆设。
十几坪的狭窄空间内,除了那条有些朽败的木质楼梯外,楼梯旁的空隙还放了个胡桃木的五斗柜。五斗柜深棕色的外壳隐在楼梯的阴影内,只是偷偷露出一角雕了纹饰的柜边。柜子边的墙面上钉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几乎都是些年代久远的黑白头像,我不禁在其中寻找着外婆当年的影子。
一双忧郁的眼睛闯入我的视线,那对若烟雨般飘渺的眸子幽幽地望着远方,精致的五官,乌黑的卷发,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对古典美的最佳诠释,美得摄人心魄。
“这就是婆婆年轻时的照片,你一定没见过吧?”
“真的……太美了……”
我定定地看着那双仿佛有生命般的眼睛,似乎她有千般话语要倾诉,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这样幽怨地困在这一方天地中,等待时间慢慢侵蚀殆尽。
“你怎么了?”
“什么?”
我转过头,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盈满了眼睛。不是难过,不是痛苦,但眼泪却抑止不住地淌下。
“你怎么哭了?别,别哭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你面前提起婆婆的,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看着李辉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没事啦,不知道怎么的,就……”
“没事就好了,刚才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说实话,我最怕女孩哭了。”李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看出来呀,‘眼泪攻势’在你这儿这么管用啊,是不是女朋友一哭,你就马上弃械投降了?”我拭了拭泪水,调侃道。
“我?还没这机会呐。别看这些了,我们上去吧。”
我点点头,跟在李辉身后走上楼梯。
随着脚下陈年旧木发出的咯吱声,我仔细观察着这段满是灰尘的楼梯。看了很久,隐隐分辨出了楼梯上残存的暗红色漆皮,经过了太长的岁月,那点点灰暗的红色在昏黄的光线中已经很难看得清楚。罗家曾是这里有名的大户,先人们一定想不到若干年后的今天,这里会变成一座人们心目中的鬼宅吧。
“二楼一共五间房,两间卧室,一间是书房,还有一间是储藏室,我看我们先去卧室看看吧,婆婆可能会把东西放在那里。”
猛然间,一种难言的熟悉涌上心头,我定定地望着李辉的背影,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感觉那么真实,那么强烈,就像久别的旧友一般。
“怎么不上来?看什么呢?”
“啊?哦,没什么,你刚才说要去哪?”
我避开李辉不解的眼神,有些慌乱地跑上二楼。
“呜啊……”
“啊?什么?”
“我没说话啊。”李辉皱了皱眉,一脸的无辜。
“咦?我刚刚明明听到你出声,难道是我听错了?”
“别那么心不在焉的啊,小心点脚下,这地板有些地方不结实了,不太安全。”
“哦,好。”
我真的迷惑了,是幻觉吗?刚刚掠过耳边的声音那么真实,就像有人在身边说话一样,说是幻觉,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可是看李辉的样子又不像在说谎,是我神经太过敏感了吗?
“这间就是婆婆以前的卧室了,不过很久没住过了,自从她生病后这里就一直空着,你先随便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