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光乾父子被皮绳紧缚四肢,俯伏在地上。他们不敢看同伴的首级。
马光乾上一次动刀子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从来不习惯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还是旁观者。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罗孟族里年青一辈,自从发现崖盐矿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他们也对老族长瓦冯拉与“平地人”太亲近感到不满。
——祖先的历史告诉我们,“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恶的;虽然“平地人”带来的盐治好了我们的肿病,但也不过为了骗取我们的牲口、农作物、矿产、皮革……现在我们拥有了自己的盐,也拥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马光乾现在只有三个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儿子可以死得爽快点;第二是希望家里的十个孩子不要想报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烟。
整座山林仿佛是有生命的活物。镰首坐在健马上偶尔回头,看见走过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闭了起来。他有一种被吞噬的感觉。
他看看在前头牵着马的异族少女。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带着紧张与兴奋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说。“我们……都在等着你。”那声音中混有畏惧与狂喜。
“你们认识我吗?”镰首不解地问。少女只是回头微笑,没有作答。
“你叫什么名字?”
“刺蔓。”
镰首看着她那摇晃的棕色长发,那牵着缰绳的小巧手掌,那强健而曲线美丽的臀腿——他贴着马背的阳具勃起来了。
转过几块高耸灰岩后,一件异物映入镰首的瞳孔:一具裸体无头尸倒悬在枯树上。
镰首右臂抖动,把套住铁矛尖端的布帛挥去。左手像抓住一只小鸽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马背上,坐在自己前头。
镰首倒提长矛,握住缰绳,双腿猛地一挟。两人疾风般驰过倒吊的尸体之下。
马光乾的第一个愿望落空了。
因为站在他们跟前的是新族长侬猜。他身上穿着罗孟族祭司的七彩鸟羽袍。马光乾从前只见过瓦冯拉穿着它一次。那场祭典他不想再多看一回……
侬猜抿着薄薄的唇片,一副十分凝重的表情,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视线最后停留在马吉身上。一只手掌伸进他衣襟内来回抚摸——马吉从没有感到如此恐怖,似乎心脏下一刻就要被那只巨大的手掌挖出来。
下载
侬猜的手伸出来了,一把抓住马吉的衣襟。
“不——”马光乾在旁拼命咬住马吉的黄布衣。马吉被“十狮之力”侬猜拖走后,一小片黄布仍留在马光乾齿间。
“妈八羔子!”马吉在地上狂乱挣扎,声音在盆地里回响:“狗娘养的臭王八!操你奶奶的狗屎十八代祖家!干你囡囡的烂麻屄!有种的一刀砍了——”
一记刺耳的骨折声打断了一切。
马吉反绑背后的双臂呈怪异的角度倒折上头顶。每一下呼吸都是锥心的痛楚。
他想象不到世上有比这更大的痛觉。有的,他下一刻便感受到了。两团猛烈的火焰自双足脚心直烧进骨髓。全身神经立时僵硬,唾腺、膀胱、肛门、毛孔全部失控。
马吉竭力睁开眼皮,寻找自己的双腿。
他看见的是两条挂着无数切割成细柳般肌肉的雪白腿骨。
亲眼看见自己的骨头裸裎面前,那绝大的震撼暂时盖过了痛苦。奇臭的汗液流到腰胁,颤震的嘴唇发麻,舌头肿胀苍白,胃酸涌上喉头。
侬猜握住沾血的弯刃匕首,骑在马吉的腰间,压得他紧俯地上。
马吉左边脸贴在草上,眼睛斜斜瞧向父亲。
——爹……想……办法……让我……得个……得个好死……
马光乾早已不忍看,一头栽在地上闭目痛哭。
围在四周的罗孟族战士沉静得很。在他们眼中看见的并非血腥酷刑,而是神圣庄严的祭祀。有几个打起手鼓来,节奏不缓不急,嘴巴随着节奏在低吟:
“帕日喃……帕日喃……”
马吉的黄布衣被割开撕破,暴露出健壮光滑的背肌。
“瓜罗刺哇,桑帕瓜孟不罗刺哈……”侬猜一边在马吉背后切割,一边念念有词。
“罗日哇,剌都桑……摩苏卡哇!”
侬猜抛去匕首,双掌伸往马吉背项中央一扳——
呈各种角度扭绞盘结的红白肌肉在阳光下抖动,肌纹上渗满针刺般的小血珠;白森森的脊梁隐现,有如半沉在血海中的一条破船残骸……
被剥离骨肉的两大片皮肤往横摊开,好像一双被烈日晒得枯干的翅膀;散在腰下被切成条状的腿肉则看似雀尾的羽毛。马吉软瘫地上的身体有如一只飞翔往死亡世界的大怪鸟。
“呀——杀了我——喔啊——我想死——求——”马吉终于恢复意识,有如一只溺水的蟑螂般剧烈挣扎。
“求你——死——喔呀——死——操——死——死啊——我——死——”
侬猜在旁冷冷看着。
马光乾翻滚仰倒地上,反绑背后的手指紧抓住草与泥土。他的脑中一片混沌。
侬猜手握腰间长弯刀的柄子。他随时准备把马吉的头割下来。可是他想再等一会儿。他要让罗孟族人们记得这惨叫声。这是他担任族长的首次祭礼,是他权威的基石。
鼓声渐急。逾百罗孟族战士高举兵刃,狂乱呼叫。他们是山的儿子。他们只尊敬、崇拜强者。敌人的惨叫是强者的证据。
马吉已无法思考。只有一个思念他仍紧紧抓住——死。他渴求死。
没有尽头的肉体痛苦,比绝望更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