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爷自然好。」陈棋瑜又说,「公务在身,闲言少提。那驸马在哪?」
驸马是钦犯,要放他绝非易事。但要见他一面,不过是陈棋瑜一句话的事。那九千岁的文书——也就是公主的绝命符,还贴著陈棋瑜的胸口,让陈棋瑜的心脏发紧。尽管如此,他脸上还是轻松的微笑,让梁夫人心中的重担放下不少。
二人一直随魏大人到了水牢。
现在恐怕是谁也认不出驸马了——认不出他是谁人,甚至认不出他是不是个人。他的枯瘦乾瘪,失了人形,双手犹如枯枝,了无生气地被沉重的锁链吊起,囚衣湿漉漉地贴著他的身体,条条肋骨分明可见,下半身泡在死水之中,想必早已坏死。
梁夫人见他如此,想哭却又嗓子发哑,双眼干瞪著发红,脸色如同白纸,身体只不住颤抖。
陈棋瑜也不忍见此,低声说道:「魏大人,这驸马好歹是个皇亲……」
「陈常侍有所不知,这驸马算是这里最好的了。」魏大人低声回答,你看他手手脚脚都还在。多少人进来之後,出去就只剩几根骨头可以入殓!」
陈棋瑜深受震动。驸马已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竟还是『最好』的了?一个好好的人,入殓的时候却只剩几根枯骨!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残酷!无论是对死者,还是对亲属,都是一种无以言语的痛苦。
魏大人见陈棋瑜脸色不好,又知道他以前是个读书人,想他见不得这种惨状,便说:「陈常侍是贵人,这等事情是不知的。要麽且到外面喝口暖茶,九千岁此番有何差遣,便吩咐下官去做得了。」
陈棋瑜半晌定了神,却还装作不适,走向了水池边缘,只作势一倒,整个人便掉到水池里去了。
魏大人大惊,忙命人道:「还不快来救人!」
众人忙来将陈棋瑜从水池中救出。陈棋瑜落水不过一阵,自然没什麽大碍,不过身上那封文书早已化了水,不能看了。
陈棋瑜看著掌中那皱巴巴的文书,对魏大人说道:「都怪我一时失足,将千岁的文书弄得如此。」
魏大人道:「不过是意外,哪能怪常侍的?」
陈棋瑜道:「那魏大人在此候著,我再去找千岁讨一封。但愿别被他怪罪才好。」
「千岁爷宽宏大量,定会体谅的。」魏大人答道。
陈棋瑜又道:「可不是?可否有劳魏大人,先将驸马放到这房里,弄乾净身体?」
魏大人面露难色,但陈棋瑜又说了几句官威话施压。魏大人心想又不是放人,只是换个房间,大概不会有大问题,他也不愿为此开罪陈棋瑜,便答应下来。
等重新回到马车里,梁夫人才放声哭了起来。
陈棋瑜听的她大哭,便说道:你继续哭,大声一点,不过哭的时候要听著我的每一句话。期间不要停。」
梁夫人知道陈棋瑜要用她的哭声作掩盖,因此便越发大哭起来。
陈棋瑜说:我在落水之前已拆了九千岁的信——你不要停,下面这句话会让你更意外——他的决定是杀了你。」
梁夫人惊恐不已。
陈棋瑜又说:「他现在还没杀驸马,则是表示他决定秋後才将他处斩。目前他尚无性命之虞,倒是你……」
陈棋瑜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你要活下来的话,恐怕计画要有变。请你待会儿冲进去,要求九千岁将你的印绶归还。」
梁夫人止住了哭声,低低地说道:「要求归还的理由是我不要一个残废的丈夫吗?」
陈棋瑜愣了愣,才颔首。
梁夫人拭乾了眼泪,道:我本就打算要九千岁将我的印绶归还。我确实不能要他了。」
陈棋瑜大受震动。
梁夫人继续说:你看他那样子,即使不杀他的头,也没多久可活。我与他纵然能相守,也不过是一阵的事,之後我无依无靠,要如何抚养孩子?」
说著,长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眼中尽是悲怆:我还有一个孩子要养活。」
陈棋瑜心中的震动过去,残留心底的是一丝悲哀,然而他还是平静地继续说道:「到了手的东西,九千岁自然不会那麽容易放手,你直接去找他,他不但不会归还,还可能会杀你。」
长公主道:「那我该如何?」
陈棋瑜默然一阵,才又开口。
是日,长公主闯入议事阁,吓得众人一阵大跳,倒是九千岁非常镇定,问她所为何事。长公主悠悠道:「若不是严重的事,又怎麽敢劳烦各位高官?」
议事厅的一众高官也自面面相觑。
长公主继续道:「今日本宫一觉睡醒,发现府中的印绶已被盗取。不知此事算不算要紧?值不值各位大人关注?」
在场官员无不大惊失色。公主印绶被盗关系甚大。更何况公主还掌铜都。诸位自不知印绶的公主给了九千岁的。九千岁也不能说。
九千岁略一沉吟,笑道:「果是要紧事。」
「那便有劳诸位留心了。」长公主盈盈施礼。
诸位大人忙避席行礼道:「不敢当!」
千岁见他来了,便让他坐下。柏末上了茶与果品,之後退下。
九千岁便喝起茶来,又问:「这茶可合意?」
陈棋瑜道:「千岁赐茶自是恩典。」
九千岁道:「不是说了私下就免了这一套。」
陈棋瑜便不做声,默默拿了一个茶果吃。九千岁也只品茶不语。这尴尬的宁静还是陈棋瑜打破的:「今日长公主见了驸马之後便改了主意。」
「哦?她决计不要那废人了?」九千岁问道。
「是。她认为还是肚中孩儿比较重要。」
「那麽闯议事厅也是她的主意?」九千岁又问。
陈棋瑜说:「不知道。」
「不知道?」九千岁轻声问,好像信,又好像不信,更多的是一种试探。
「公主府上也是有食客的,或许是某个食客出的主意也未可知。」陈棋瑜说出一个很合理的答案。
九千岁道:你的意思是,公主见驸马成为废人,後悔了,因此就回到府中跟食客打商量?」
「也许是。」
「那麽你掉进水里也是食客的计谋?」九千岁笑道。
陈棋瑜头皮发麻,口中说道:我掉到水里那是巧合。公主也正好顺水推舟离去。」
九千岁脸上露出微笑,那麽好看的脸上露出微笑,任谁看了都会著迷,可陈棋瑜却最害怕九千岁的这种笑容。
九千岁笑著说:「很好,希望你不要骗我。」
陈棋瑜看著九千岁的美好笑容,答道:我怎麽敢。」
九千岁依旧笑著,说:「违背我的人,下场通常不会很好。」
看著九千岁炫目的笑,陈棋瑜只觉得头皮发麻: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九千岁执起陈棋瑜的手,轻轻握住,从没告诉陈棋瑜,自己有多麽喜欢握住陈棋瑜的手。他的手微凉、乾燥,每当被触碰的时候都会微微颤抖,好像某种可怜的小动物一般。
多谢焰羽岚的礼物,你是第一个说爱陈棋瑜的人啊!=3=
章节名无能
陈棋瑜想缩手,却被九千岁捉得更紧。
九千岁笑道:我会让你明白的。」
内侍监外早有马车候著,九千岁与他一同上了马车。与九千岁同乘一车,陈棋瑜自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也不敢掀起帘子去看街景,但为了了解自己身往何方,他还是凝神听著外面的声音。外面本是安静得紧的,想必还是在宫中,然後听到查车人的声音。查车人自然不敢查九千岁的车,因此很快就让车子过去了。
当陈棋瑜还要听点什麽的时候,九千岁却突然说话了:「棋瑜,迟些我们便要随天子南巡了。」
陈棋瑜愕然半晌,道:「『我们』……?」
我们。」九千岁肯定了一次,又说,「作为内侍,自当侍奉君侧,有什麽问题?」
内侍?侍奉君侧?
陈棋瑜心中暗笑,这话真不像是九千岁会说的。
陈棋瑜道:「并无问题,只是有点吃惊罢了。」
九千岁道:「不用吃惊,以後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
陈棋瑜心里一沉,还是答:「是。」
九千岁与陈棋瑜说起南巡的一些事宜,陈棋瑜也一一对答,心里却在忐忑著:这九千岁到底要带我哪里?他对我保住公主的说辞又相信几分?他若不信,是否又当惩罚我了?
明知永远没法预计九千岁的行动,但还是忍不住会去猜测。
九千岁的心情,九千岁的喜乐,九千岁的过去,九千岁的喜好……陈棋瑜总是很好奇,明知好奇有时相当致命,陈棋瑜却还总是忍不住想探究的心情。
马车慢慢停了,九千岁说:「到了。」
陈棋瑜一下马车,便觉得有点懵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就是天牢?
与上次到天牢不一样,今日有魏大人在门口相迎:「未知九千岁驾临,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九千岁免了魏大人的礼,又说:「驸马呢?」
魏大人道:「之前陈常侍命我将驸马从水牢里提出,下官依言照办,却一直未有下一步的指令,也不知该如何,就一直将驸马放到一般隔间关押。」
九千岁一言不发,脸色阴晴不定,让魏大人和陈棋瑜心里都一阵发紧。将驸马从水牢提出,是因为陈棋瑜不忍心让驸马被折磨,但其实却并非九千岁的意思。
魏大人看了九千岁和陈棋瑜二人的脸色,心里计较一下,又小心翼翼地说:「陈常侍说那是九千岁的意思……」
陈棋瑜当时没明说是九千岁的意思,但确实有暗示,不然怎麽能叫得动魏大人?
九千岁冷冷哼了一声,二人顿时汗如雨下。这气氛变得非常僵硬,魏大人正要告罪,但被九千岁横了一眼,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双眼发直地僵立在地。
九千岁说:「他说是我的意思?」
魏大人吞了吞口水,颤声道:「是!他是这麽说的!」
九千岁说:「若不是我的意思,那又该如何?」
魏大人心里已将假传命令的陈棋瑜骂了一万遍,口上说道:「如若下官知道那非九千岁的意思,就是给下官一百个狗胆也不敢乱来啊!」
陈棋瑜说道:「是我的意思,当时我没表达清楚,魏大人误会了。」
九千岁对魏大人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下官……」魏大人慢慢说道。
九千岁截口道:你做的不错。」
魏大人和陈棋瑜一时反应不过来,都愣了。
九千岁道:「无论是谁,都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棋瑜。」
魏大人愣了半晌,才又说:「是!是!」说著,魏大人又转身对陈棋瑜作揖,道:「陈常侍,下官若有什麽得罪……」
「魏大人千万别这麽说。」陈棋瑜截口道。
九千岁又道:「提他出来。」
「是,千岁爷、」魏大人顿了顿,又补充道,「陈常侍。」
从魏大人的目光中,陈棋瑜明显感觉自己被冠以『高人一等』的帽子。被人看重通常是很让人愉快,然而陈棋瑜却从心底觉得难堪。魏大人看他的目光……或许是除了鄙视他的人之外,一般人看他的目光都夹杂著羡慕或妒忌、谄媚、讨好、害怕……唯独没有真正的『尊重』。
只有封皖还在尊重我吧?
——陈棋瑜心中难说是苦是甜。
魏大人请九千岁和陈棋瑜到刑房去,然後便退下去提人。
刑房在天牢之中算是比较明亮的一间房子,但那光线能照亮九千岁美好的侧脸的同时,也能照亮四壁各式的刑具。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但是放在墙上就够让人肝胆发颤,更遑论真用到人身上了。
刑房里只有九千岁和陈棋瑜二人。九千岁就坐在玫瑰椅上,手安然地抚著茶杯,抬眼看了陈棋瑜一眼,道:你也坐。」
陈棋瑜便坐下。
九千岁又给陈棋瑜斟茶,说:你也喝茶。口渴了吧?」
「有点……」陈棋瑜说。
我就知道。」九千岁很温柔地说,「人在害怕的时候总是容易口渴的。」
陈棋瑜的手颤了一下,随後才稳了稳气息,说:「九千岁打算对驸马用刑吗?」
「嗯,你不希望我这麽做?」
我……」陈棋瑜抿了一口茶,喝得很用力,但其实没尝出什麽味道,半晌才说,我不希望!」
九千岁似乎有点讶异:「想不到你这麽老实。到这个节骨眼还敢这麽说话。」
「反正……什麽也瞒不过你的。」陈棋瑜低声说。
我又不是妖精。怎麽可能什麽都知道?」九千岁轻松地笑笑,说,「棋瑜,我只是希望你坦白一点。」
陈棋瑜不敢说话。
九千岁又说:「如果你想驸马活,为什麽不直接求我?像长公主那样跪著求我?」
因为我想保留尊严。
——陈棋瑜却没这麽说,他出口的话是:「如果跪有用的话,长公主也已跪了。」
九千岁难得地露出了头痛的表情。九千岁的眉毛皱了起来,双眼的亮光有有所减退。这样的表情对於陈棋瑜来说倒是新鲜。
半晌,九千岁叹了口气,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和对别个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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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x4羽梦无残的连环礼啊还有meng_4718的礼物~日更是我的习惯啦,长佩那边还是会好好更的。至於『春到了希望棋瑜好运』神马的……难道姑娘没留意这个故事目前是晚秋吗?冬天快要到了……=l=按照这个逻辑……棋瑜……=l=
刑房【限,慎入】
半晌,九千岁叹了口气,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对你和对别个是不同的?」
陈棋瑜说不知道是假的,但这『不同』是怎样的『不同』,陈棋瑜也拿捏不准。
九千岁道:你可以求我,我可以答应。」
你是说驸马的事……」陈棋瑜问道,你是说我求你的话,驸马可以免罪?」
九千岁说:「驸马,无双戏班,凤绾……或是封皖……」
陈棋瑜的嘴因讶异而微微张开,很久才又合上,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又想说什麽,九千岁却抢先道:「可现在已经晚了。」
陈棋瑜的脸僵住了。
我已经生气了。」九千岁微笑,让人觉得一点不像生气的微笑。
这时,却听的门被打开,魏大人说道:「启禀千岁,驸马已被带到。」
九千岁说:「将他绑到架子上。」
驸马比起上次见面并无好多少,上身瘦骨如柴,双脚却肿胀骇人,四肢无力,了无生气,若非眼睛还眨动著,别人兴许还以为他是个死人。狱卒将他锁在拷问架上,他便四肢被锁地晃荡著,看起来犹如风乾的尸体。
九千岁低声道:「这家伙实在难看。」
陈棋瑜也不知该怎麽接话,谁能被折磨至此还好看的?
九千岁又笑著说:「若是你绑在上面,一定很好看。」
陈棋瑜顿时鸡皮爬满身。
魏大人站在比较远的地方,也不知九千岁二人说的什麽,却见九千岁言笑晏晏甚是欢喜的模样,便更觉陈棋瑜受九千岁宠信此话不假。而陈棋瑜不似九千岁那般孤高阴鹜,想必他日要好好巴结一番。
九千岁对魏大人说道:「先让人给他一顿鞭子吧。」
魏大人暗道:千岁今日心情想必不错,平日亲自监刑,哪会只是赏鞭子那麽简单?千岁那些五花八门的刑罚,让那些入行已久的行刑狱卒也心惊胆跳!今日却只是鞭刑?
狱卒也甚为惊讶,不过却乐得轻松,於是便执行鞭刑。
鞭刑下去没多久,陈棋瑜脸色已经发白,一脸快要呕吐或是哭泣的表情,连魏大人也看出不对,忙上前问道:「陈常侍,你如何了?」
陈棋瑜也没说话,九千岁就说:「想必是晕血吧?」
魏大人这才明白:陈棋瑜是读书人,看不得血肉横飞的场面,因此千岁今日才格外开恩只赐鞭刑。怎知陈棋瑜还是受不住啊?
九千岁又说:「在这里架个屏风。」
魏大人只觉得奇怪,既然陈棋瑜看不得这些场面,就让陈棋瑜退下就成了,何必还要立屏风呢?为何还要非要陈棋瑜在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