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今天的眼光重新审视我当初的表演(实在不能用“表现”这个词儿),绝对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当然,我首先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的心已经完全复活了。至于是上帝,还是我自己拯救的姑且不论。总之,它的确是复活了,而且还活得激情灿烂。
虽然当初提出离婚并非高尚明智使然,但是,从以后的效果看,倒是极其完满的。我是歪打正着走了一招好棋。我相信,即使当时不那么仓促决定,再拖上个一两年,待我情绪稳定恢复理智以后,我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前妻,是那种十分在乎并极力维护家庭圆满的女人,并且对丈夫有着很强烈的依赖感。在她看来,我的伤残本身就意味着家庭的垮掉,自然也就不存在挽救的可能。我很理解她,也从来没有怨恨过。所以,我必须面对现实,主动给她自由,她也急需这种自由。尽管我们都很怀念过去,但又不能不面对重建各自新的生活空间的现实。理解是第一的,告别是第二的。至少在我们办理完离婚手续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我还算清醒和理智。
那晚,我们相约在医院见面,还要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前行的路还很漫长,也很艰辛。虽然不能携手共进,但是,彼此怀有的那片真诚与祝福却都需要淋漓尽致地倾诉给对方。更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个女儿相连着。可是,三个星期过去了,她没有来。随着时间的推迟,我对她的失望一点一点地增加,以至于演变成了怨恨。终于忍不住写信去问。她很快就来了。见面的第一句话我便问:“约好的事情为什么食言?!”她满脸忧伤地看着我,继而嘤嘤地哭了,样子十分可怜。她说,她母亲去世了。她一直在忙着处理后事,没有时间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她母亲本来身体很好,怎么突然去世了呢?她说,她早就因糖尿病住院了,只是她没有告诉我,说着又哭。
我的心一阵阵紧缩,不仅为她的命运痛心,也为这么多年来没有在老人面前尽上一份孝心而惭愧。现在,老人已经去了,我们也已离婚,所有的挽回都已经不可能了。我又一次为自己的伤残感到空前的绝望。这场发生在我身上的劫难所波及到的范围,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我个人和围绕在我身边的小家。它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殃及到我的父母、手足以及她的母亲、手足,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而我又无力阻止这一连串的灾难效应。为此,我感到痛苦绝望。
那天夜里,我久久地不能入睡。从结婚到分手,桩桩件件的往事都浮现在眼前。人生之路的悲喜剧似乎早就有它特定的安排,你可以小视它,但却不能不面对它。因为,即使是同一种结局,也会有爱与恨,宽容与仇视两种截然不同的走向。
为你忧伤
事情往往这样,当你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只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就会重新看到希望。
今天是星期六。小王出差了,我姐姐休息,我们一起去了趟圆明园。秋天的圆明园很萧瑟,残荷败柳,湖水几乎干涸,满湖的荷叶像破抹布似的耷拉着皱巴巴的脑袋挂在干柴一样的荷杆上,十分颓败。再加上记录着国耻的残垣断壁,景象可想而知,可我并没有凄凉的感觉。在我看来,无论是国耻还是残垣断壁都已经属于过去。而现在的我们,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已经不再那么软弱。我们玩到下午才回家。这时候,接到你的电话,你说你写的这部分已经e…mail给了我。我当时正在厨房里给姐姐们做油焖大虾,忙得手忙脚乱,没有时间打开电脑。现在,她们走了,我打开电脑,看见了你写的这部分内容。
正是因为爱所以抛弃爱
从你的叙述里看到你在绝望的时候表演的一出离婚悲剧。感谢上帝!幸亏你没有能力处置自己的生命。幸亏生命不仅是肢体,还有心灵。所以,你的心在彻骨的痛苦绝望之后再生了。我想起了裴多菲的名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然而,当我再一次阅读你的故事的时候,却没有了最初听你讲述时候的那种触动。这可能和我刚从圆明园回来有关。我比较情绪化、环境化,很多时候,环境决定着我的喜怒哀乐。你的痛苦和绝望就像圆明园遗址里的西洋楼和大水法,它们应该记录的仅仅是你的过去。而我现在更关注的是复活以后并且活得激情灿烂的你。
第一次看见你写字是在什么时候?那次,你手上戴着一副特制的钢圈,在手掌部位的钢圈上固定着一支笔。你就用还能够动作的胳膊甩动钢圈上那支笔去敲击电脑键盘,一个一个地缓慢敲击着。我估计那速度是手指灵活的人的十分之一吧!也许还要慢一些。你无法想像你那瘫软的身体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敲击键盘的情景给予我怎样的震动!我以极大的毅力忍着眼睛里的泪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于是,我拿了一袋软包装的酸奶送到你嘴边喂你。我当时有点担心你会拒绝,可是,你很给我面子,没有拒绝,很自然地将吸管叼在嘴里把酸奶吸完了,我轻松地舒了口气。然后,你有意无意地将你的主页打开请我看,于是,我就感觉自己不那么尴尬了,你的细心和善解人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次去看你,你的护理员也说,真不知道大哥的老婆怎么舍得跟他离婚!他那么心细,特会体贴人。
然而,你这样一个善解人意会体贴人的男人,如今不仅离婚了,而且连见自己女儿一面都很难,因为,你前妻不让女儿看你,女儿每次来都背着妈妈。按理说,你当时离婚是为她好,我一直把你的离婚理解成“正是为了爱,所以抛弃爱”。你现在又说那是绝望的表演。无论是爱还是绝望的表演,其结果都是解放了对方,可是,对方却没有领情,至少目前看如此。你却至今认为自己当时的表演“绝对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你知道,对你那可圈可点的地方,我很怀疑,尽管我不是当事人,没有发言权。但是,即使是旁观者也能够看见今天的现实——她仍然单身,没有结婚。
女人的坚强来自男人
你说你前妻是一个很依赖的女人,你的伤残本身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家庭的垮掉,可是从你的叙述里,我感觉,你似乎并没有给她锻炼成为不依赖的坚强女人的机会。
我有个邻居,也和你们的情况差不多。结婚两年男人出事故了。他是装卸工,一块很重的钢板从吊车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脊柱上,他成了截瘫病人。医生说他将终生残废。当时,他们也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女人也是那种非常依赖的主儿,他们都来自农村,农村女人的观念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想,有这样观念的女人能不依赖?
当男人成了瘫痪病人以后,最初,女人六神无主,她感觉自己的饭碗一下子就没有了,而且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双胞胎,所以,她当时也是很绝望的。而那个男人在突然瘫痪的情况下,也变得沉默寡言,绝望地只想着等死。后来,他看到自己那对双胞胎求救似的看着他们俩人咿咿呀呀,像在对他说什么,他流泪了,心想,孩子招谁惹谁啦?如果他们夫妻都垮掉,孩子怎么办?他们还这么小!男人的责任感使他突然改变了等死的想法,决定继续支撑起这个残破的家。
其实,事情往往这样,当你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只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就会重新看到希望。于是,他开始强制性锻炼,试图让自己恢复健康。他咬牙让自己瘫软的身体坐起来。可是,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他额头冒汗,头晕目眩,重重地摔在了床上。于是,他重新再来,就这么反复地折腾反复地失败。女人看他眼神里充满了希望,突然就有了信心。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也变得坚强起来。为了治疗丈夫的病,她像男人似的哼哧哼哧地背着丈夫满世界撞,四处借钱,到处找医生给她男人治病。被她多次求过的人后来都躲着她,她敲人家的门人家都装着听不见,不给她开。可是,他们没有气馁,坚持治疗将近一年。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当她背着丈夫看完病回到家的时候,打开灯,她的那对双胞胎正饿得在吃自己的粪便!当她看见两个孩子嘴里脸上浑身都是屎的时候,她哭了。这时才想起来还有眼泪,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
现在,他们的双胞胎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家也和别的家庭一样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那个男人已经老了,仍然瘫痪着,女人也老了,可是,他们是一个家庭,相互照应,说说柴米油盐儿孙媳妇,看上去也不显得有多可怜。太阳好的时候,常常看见男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女人则坐在旁边的马扎上择菜剥蒜,给人很温馨的感觉。很多年的努力过后,他们已经明白了,只能接受现实,所以,现在他们的表情很平和,很认命,与世无争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绝望。
其实,男人有时候不懂,女人是天生的心灵动物,她们依附男人不仅仅是依附他们强健的身体,主要是从心理上的依附,从男人那里获得力量。如果男人首先绝望了,女人就会觉得失去了依附没有了安全感;男人树立在她们心灵上的强健肩膀坍塌了,她们就会心死了,对男人,对生活都心死了。
和你相处的最后那天早上,我出去读书。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你的主治医生。她问我,你今天就走啦?我说是。她说,燕炼今天情况不太好,连情绪都不好了。我一听,赶紧来到你的病房。
清晨的阳光淡淡的从窗外斜射进来,照着窗台上那盆鲜红的凤梨。你表情痛苦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这时候,那位女医生也跟进来了,她掀开你的被子用手触摸你的胃部,我突然看见你腹部的皮肤在她的手下剧烈地抽动。我惊慌失措起来,她平静地说,没关系,是我的手凉,刺激了他的皮肤才产生痉挛的。果然,很快,痉挛停止了。我坐在你床前帮你按摩内关和外关穴位,以减轻你胃的疼痛。你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似曾见过的东西,好像是一部电影里的镜头,战场上的战友都牺牲了,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重伤,另一个背着他离开,一路上留下鲜红的血迹,走在一个树林里,那个人把伤员放在一棵树下休息,伤员说,看在我们是好朋友的份上,给我一枪吧!他当时的眼神有如你的现在。而你对我说,真想打一针杜冷丁!
我知道你当时很痛苦,看着你痛苦已经是一种痛苦了,听了你说这样的话,我突然就感觉到你的绝望。当然,那种绝望可能是暂时的。你说过,你已经复活了,并且激情灿烂。这所谓的复活和激情灿烂是不是你对自己的期望?亦或又是表演?
停下打字,发现窗外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雨滴打在阳台的玻璃上,眼泪似的。
面对现实
面对一个连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的男人,要伺候和陪伴他的一生,感情的砝码是担不起这么大分量的。
早晨起来后,到户外转了一圈,真不愿回病房。昨天,广播里预报今天的空气质量为一级,很难得呀!而在这里,一级意味着什么?我听到十几种鸟儿的歌唱,天蓝得没了尽头,空气真的能把人醉倒,在松柏树下的草地上,我竟然看到了一只翘着毛绒绒大尾巴的小松鼠。我当时就想,要是有台笔记本电脑就好了,充足了电源在户外与你交流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呀!可现在,我还得回到病房在这台老式奔腾一代前“倾听”你的声音,而窗外略显遥远的鸟鸣,真的比你的声音要动听多了。
室内的两束插花,在两天前就艳色已尽,苍老得有点令人心痛,那盆“凤梨”倒是很茁壮。我一向对花不太感兴趣,朋友送来什么样的花,我并不在乎,只享受和接受这份情意,所以今后用些廉价的来糊弄我就行,我不会在意的。
离婚与多种因素有关
记得你曾经讲过两个类似的在结尾突然产生强烈震撼感的故事,包括你给我读过的那个战争中断胳膊折腿的美国士兵,当他回到父母住的那个城市以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生活需要别人帮助。他请求父母让这个战友和自己一起回家,以便照顾他一生。可是,他的父母考虑到照顾一个残疾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会影响一个人的整个一生。于是,劝他放弃战友,自己回家。第二天,警察局通知他的父母去认领儿子的尸体。说他是从一座高层旅馆的楼上跳下来摔死的。当他父母赶到现场看到儿子说的那个残疾战友正是他自己,他自杀了。故事一直到结尾才向读者揭示真相。这是一种典型的杰克·伦敦叙述故事的模式,我也很欣赏,它把所有值得思索的空间都留给了读者,可它不一定适合所有的故事,把内含植根于故事之中,而不是直白地表述出来,确需一定的功底。你文中提及的有些问题,我将在以后的故事中涉及。
我的前妻做过许多对不起我的事,当然我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但我有一个做人的基本准则,我可以在别人面前数落自己一大堆的不是,却绝不流于世俗地责怨前妻的任何一件小事,尤其是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所以,接触过我的人和看过我文章的人,都只留下了我俩情真真、意绵绵的美好感觉,尽管其结局是一场悲剧。坦白地说,那都是真的,绝没有编造。因为,我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仅仅是美好的一面,而回避了那些有损形象的另一面。于是,细心的人就会发现许许多多不可理喻的事。你就对我当初的离婚选择表示出极大的怀疑,认为我“没有给她锻炼成为不依赖的坚强女人的机会”。我的护理员也跟你感慨到:“真不知道大哥的老婆怎么舍得与他离婚。”看来我真的不能再回避了,现在我就试着在坚持我的做人基本准则的前提下,争取把那些难解的问题,至少在线条上要勾画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有些我会讲得很含蓄,有些是我过去从来没涉及的领域。任何一桩离婚事件,都不会是单一原因造成的,它肯定是多种因素的集合。
妻子感情的砝码倾斜了
我在前面的确讲过:“我的前妻是属于那种十分在乎并极力维护家庭圆满,且对丈夫有着很强依赖感的女人。”可能因为我的表述不当?也可能因你在认识上过于简单?所以才无法理解。在我看来,我的前妻在维护家庭利益上表现得近乎有点自私,而这个家的概念又狭小得只包括她、我和女儿。所谓对我有很强的依赖感,是因为在这个家庭里,我始终处于一种支柱地位,虽然她自己在工作上表现平平,但对我这个事业心极强的丈夫却深爱有加,并对我在各方面表现出的极强能力感到脸上有光,尤其在经济上,因每次长工资即使是1%的比例我也不会被漏掉,因而,我每月的收入差不多要多出她一倍。当那场横祸突然降临到我身上,上述所有的这一切都化为乌有,我这根支柱倒塌了,家已经破败不堪,她已经找不到任何还值得她维护的东西了。
你可能又要问了:“还有那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呢,不能说丢就全丢了吧?”我不能说我的前妻是个完全不讲感情的人,只是面对一个连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的男人,要伺候和陪伴他的一生,感情的砝码是担不起这么大分量的。在我刚出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天天以泪洗面,那的确是在为我而痛。但到了后来,直觉告诉我,那眼泪已是在为她自己虚渺的前途而悲了。她甚至看不得当时我那正热恋的妹妹和男朋友在一起进出我们家门。自然,她的这种心理变化过程也逃不过我的家人(此时,她的内心已不属于这个家了),于是,各种摩擦频繁发生,解体的速度加剧了。可以这样讲,无论是当时那个绝望的我,还是后来恢复了理性的我,都无法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婚姻观念的更新无可厚非
记得有一次,当年我们一块儿参加工作的同事到我这儿来聚会,在谈到几个离异家庭时,把我的离婚之事也扯了进去,我对15位女性同事做了这样一个假设的推断:“假如你们的丈夫在30来岁也像我一样截瘫了,你们还能跟他一辈子吗?”与此同时,我点出三位不包括在内,我认为她们是可以做到不离婚的。剩下的人只做出两种答案,其一:肯定得离婚。其二:说不准。竟没有一人敢坚定地说:“我不离!”(当然,这些同事们是因眼见了我生活的艰难)这也进一步证明了我做过的一个统计:生活中,此类离异的残疾人家庭,要占到十之六七。现实既如此,不是个例,我们就不该胡乱地谴责具体的当事人了。
时代在变,人们的观念在变,道德的衡量标准也在变,你没见连我们的婚姻法都修改几次了。与二三十年前相比,身边发生的离婚事件,在人们的意识中,已淡化的不值一提了,对残疾人家庭的解体,大多数人也报以理解的态度。我有位天津的截瘫朋友,就曾到处托人给即将要离异的妻子找丈夫,他认为,自己既尽不到保护和照顾妻子的责任,又丧失了给予妻子包括“性”方面的爱抚能力,再这么将就过下去,实在是自己的不道德。你还可以假想一下,如果我的现状放到30年前,别说法院不可能判离,就是妻子怠慢了我,恐怕也要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受伤的不是我而是对方;我也不敢保证能够抵御一切情人的诱惑。
好啦,现在我们再来说一说你的那个农村籍的残疾人家庭的街坊。首先你得明白这样一个现实:就大多数农村人与城市人,尤其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人,在婚姻观念上相比,大约要落后一个时代。她们至今基本上还停留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上,这也是我那农村籍的护理员,搞不明白前妻何以一定要与我离婚的原因之所在。我住医院的15年中,也还未曾见过一例农村残疾人家庭离异的。如此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