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医师目前只能打强心针和利尿剂,目的是让她排尿减轻体内的肺积水。”
说话的是面色凝重的子宁,是蠫则伫立窗口,那骄傲挺拔的身形说明了她对奶奶一贯的自信,她不相信老奶奶会弃她而去。
然而石易比谁都明白,在那样骄傲的背影后,其实是是蠫比谁都脆弱的心情。
察觉自己又想将这女人拥入怀中抚慰的冲动,石易心中一抽,心情更是五味杂陈起来。
“奶奶!”他伸手握住了老人水肿膨胀的手掌,试着轻声叫唤,“奶奶,是我,石易来看你了。”
老奶奶的眼睑没有一丝颤动的迹象,得不到响应的石易并不死心,又唤了一次。
半晌,出人意料地,昏睡中的奶奶似乎听见他的呼唤,微微睁开那双昔日锐光闪烁的厉眸,透出一丝缝隙,看见一丝再微弱不过的余光。
“奶奶!”石易更紧握奶奶的手掌,希望借此传送自己的力量,让奶奶醒过来对他说一些话,哪怕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也行。
透出一丝缝隙的余光,老奶奶好像看清了他的容貌,蜡黄的嘴角微微一撇,竟然像是在对他喊石易两个字。
“对!奶奶!是石易!”隔着氧气罩,他仍清楚地分辨出她的嘴形。
这一喊,也把站在窗口的是蠫给急急喊了过来,她焦急地望着那张晦暗的病容唤道:“奶奶!奶奶!”
老奶奶吃力地瞥了她一眼,勉强泛出笑意,一丝缝隙的余光又缓缓闭上。
“奶奶!”石易再喊,只见老奶奶闭着眼,蠕动着干燥的双唇,试图说些什么,只是有些后继无力。
“奶奶!你说!”是蠫急急拉开她的氧气罩。
干燥的双唇喘气地继续启合着,良久他们才听出了一些端倪——
“……你和石易的孩子……曾孙……高家……香火……传宗接代!”
“奶奶!”是蠫一阵鼻酸。
子宁说得没错!奶奶真的要她和石易替高家传承香火。
“奶奶……石易知道了,石易答应你,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活着,活着看到你的曾孙才行。”他更握紧奶奶的手掌。
这一紧握又让老奶奶睁开了眼睛,比上一回加大了点儿缝隙,也足够让石易看清她眼中不驯、不认输的生命力,还有一丝欣慰的笑意,然后又缓缓地沉睡下去。
这一回,石易轻轻松开了手,内心的激动跃然于炯炯的眼中。
她是不死的。
光是那一眼,他就知道,这个高家巨擘已经对他许下了承诺,她会重回这个人世间,准备好好地含饴弄孙。
站在京东路和山北路的交接口,我等着招出租车,一辆加长型奔驰却疾驰到面前——
“喂!”半开的车窗突然探出一根葱葱纤指,勾了勾要我上车。
“你……叫我?!”我困惑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狐疑地望望四周,又不信地指了指自己。“这里只有你穿燕尾服,不叫你叫谁?”
不算太低的女人嗓音却粗声粗气的,然后那扇看不见人影的黑色车窗全摇了下来,露出一张极度美艳却十分不悦的女人面孔。
漂亮!我在一瞬间失了神,魂魄尽失只能呆呆注视面前的大美女。
“看什么看?!还不快上车?!”
见我没反应,大美女满脸怒气地打开车门,干脆下车来拉人了。
“喂,我——”我迟钝地回神。
“喂什么喂?!我什么我?!已经迟到了!”她怒冲冲地打断我。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艳霸气的女人,异常的坚决果断却又十分粗鲁,穿着一袭很适合她的红色露肩晚礼服,足蹬三寸高跟鞋,走起路来却像是一只快跌倒的鸭子,更令人惊讶的疾步如风。
而且,硬拉着我上车的纤细臂膀竟然十分……有力,让我惊诧得忘了招架。
“开车!”她对前头的司机下令,然后低下头对自己的打扮发出诅咒,“shit!哪个白痴规定女人一定要穿高跟鞋?去它的婀娜多姿!根本就是谋杀!shit!”
我回神清了清喉咙,不确定在这大美女自言自语骂脏话的时候,适不适合开口解释她认错了人。
“呃!我——”
才刚蹦出两个字,大美女竟就眯起了那双冷犀又美丽的大眼睛,转头不悦、冷淡地瞧着我,红艳好看的嘴角撇出讥讽:“我不喜欢多话的男人,子宁没警告过你吗?”
冰冷傲慢的语气几乎冻结车内的空气,绝对足以让一个最沙猪最无视女人的大男人也大打退堂鼓,甚至噤若寒蝉了。
可是,我却在那一秒,爱上了这个女人。
石易
走出专属加护病房,两人远远地各自占据走廊一方,夕阳的余晕却将他们的倒影拉长成一个尖塔,遥遥地、费尽心思地,就像老奶奶那些断续不连接的句子,在接近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的牵念一样,硬是将两条一年前早已偏离对方生命的轨道,又拢拉成了一点交集。
简直像是命运的作弄!
看着两人交集的影子,子宁在心中叹息,很识趣地先行离开,到车里等候是蠫。
她知道这两人在无人牵制的情况下,很可能又会再发生一场战争,但这场面实在没有她驻足的余地。
他们迟早必须单独面对,最好,就是现在。
走廊再也没有其他脚步声,在静寂空气里,两张雕刻般美好的脸孔遥遥地互相对峙着。
是蠫恢复了冷冰淡漠,刚才沉痛的泪光已不复,事实上,石易甚至看见她的眼中又再次凝聚起倨傲的怒气——
这似乎已经成为是蠫的“天赋”。
只要一面对他,她的怒火就会源源不绝,像火山爆发的炽热岩浆,一寸一寸往地面快速烧蚀殆尽,就算波及旁人亦在所不惜。
幸亏的是,此时此刻,是蠫没有发作的兴致,隔着不算厚重的病房大门,她不想惊扰沉睡中的奶奶。
她绷着身躯开口,连嗓音都逼得生硬绷紧:“我会给你合理的报酬,你要多少,尽管开口。”
这是一年来,他们首次站在没有地雷的区域,没有蓄意激起的战火,她全身习于战斗的细胞都显得极不自在。
石易的长腿迈步过来,在是蠫眯起视线的敌意爆发前,在离她半米的面前,他恰巧维持在引爆的前一刻停步。
“一切都是为了奶奶,我什么都不要。”
夕阳随同他移步,笼罩两人在模糊却清晰可见的光晕底下,氛围宁谧却又不可言喻地绷紧。
石易的容貌在光线里清楚了线条,那双炯炯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视着眼前的女人,他的前妻。
在那双故作坚强的美丽瞳孔里,他恍惚地看见了往事历历——
“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就算要离婚,也该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好!我就给你理由。”她愤怒地紧咬双唇,“因为你不能带给我幸福,这就是最大的理由!”
“……幸福?!”他艰涩地重复。
“我和你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快乐,每天赶‘苍蝇’‘蝴蝶’的日子过得我又累又烦,我已经厌倦了和你一起继续生活……这个还你!”她竟然摘下了手上的红宝石婚戒。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他不信地摇首。
“是吗?”是蠫眼神更冷,用力将手中的红宝石掷向窗外。
阳光下,他清楚地看见那枚红宝石滚落在外头的草丛中,像是自寻死路似的一直往前滚,掉进了看不见底的排水沟里……
一张支票挥掉石易的遐思。
是蠫将支票扬到他的鼻尖,无视他先前的拒绝,口气也依然不领情:“没了夫妻的情分,我们也称不上朋友,这样的慷慨我担待不起!上面的数字随你填,其余的,子宁会再和你联系。”
不管眼前的支票,石易的眼神更片刻不离那张倔傲的脸,之前震惊于老奶奶病危的消息,此刻他的思绪才有了正常逻辑的运转。
犹豫了一下,即使心中有谱,他仍想听是蠫亲口证实。
“你没有其他男人?”
显然他又踏上了一个引爆点,是蠫的眼神瞬间更阴晦,冷沉的表情仿佛风雨欲来。
“我只想确定我们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他平静地解释。
除了老奶奶对他的偏爱,想必他雀屏中选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一年来,他惟一听闻的只有“高氏财团”在是蠫的铁腕下是如何大刀阔斧地拓展疆域,那些父辈股东对她又是多么佩服敬畏,至于高氏总裁的绯闻?没有。
“你呢?”她怒极反笑,“我会不会伤害你的‘枕边人’?”
石易并未如她预期地动怒,事实上,那张好看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瞟她一眼:“看来,我们都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莫名的烧烫登时染红是蠫的脸庞。
该死!她干吗心跳漏跳一拍?
她不该在乎的,但石易这么说,不就表示他也没有……
不!别傻了!高是蠫!到现在你还相信这个男人会为你守身如玉?
脑海迅速窜过一年前的画面,是蠫心中猛然一痛,伴随着炽怒的复杂情绪,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气息诡谲的氛围。
“这是你应得的酬劳。”她硬生生将支票塞到石易手中,转身急急迈开脚步。
身后一阵微风却尾随她而去,碎落的纸片卷着风速超越了她,再轻轻飘坠在她的面前。
是蠫怔了怔,认出了那是石易应该还握在手中的支票。
意识到身后烧灼她背影的视线,她紧抿了下倔强的嘴角,脚步没停,依旧挺直背脊快步离开了走廊。
“小傻瓜……”后头的石易吐出长长的叹息。
想来连子宁都洞悉了老奶奶的用心,就惟独这个傻女人还在当局者迷了。
什么叫做他该得的酬劳?
他的酬劳老奶奶早已经支付给他了,就是她的孙女高是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