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李怀,天已四更。
紧张忙碌了一天一夜的石青放松身心踱回货舱,准备安心睡上一觉。一进货舱,两个小小身影雀跃着扑了过来。
石青一怔。随即哑然失笑。自己忙碌得竟然把两个‘亲人’怠慢了。
黑子年小,有些忘形,一扑过来,便即紧紧揽住石青腰畔。蓝子已经十五,有了沉稳模样,从容施了一礼,低声叫道:大兄。
石青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担心惊醒舱内其他人,引着两兄弟来到一个僻静角落坐下。左手抚摸着黑子,小声问道:“哥哥不在,这段时间苦了你们;可遇到什么麻烦么?”
“兄长放心,我和小弟一切都好。四月上,我俩把家里的田地都洒了种,可惜,没来得及看到收成。。。”蓝子回答的很得体。
石青点点头道:“蓝子长大了。以后就跟着哥哥学着理事吧。黑子,读书读到哪儿了?”
黑子在他怀里一拱,低低的叽喳声中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黑子会背千字文了,字也都识得了。”
石青很欣慰;他穿越而来,占据的不仅是这个身体,还继承了这个身体的记忆和感情。“好好,你们俩儿千万不要懈怠,以后。。。”
正说着,一阵低低的伤心缀涕传来,他微一错愕,停住话语仔细倾听。
石青一行连人带物,分散在四条船上;孙俭及其旧部一条、司扬及其旧部一条、韩彭率石青旧部一条。石青另乘一条,当先带路。这条船上,不仅有赵谏、石青两家,李怀及其随身护卫,石青的老弱亲卫队成员,还有小胖子张焕。
细细一分辨哭声,石青就知道是小胖子。对小胖子,石青是有些讨厌有些可怜还有些悲哀。
讨厌是肯定的,一个纨绔子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学无术。。。只会玩女人、享乐、发脾气。。。不知道尊重上官、同事、部属。。。说他怎么讨厌都不会过。
这人可怜之处在于: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受得就是这种熏陶和培养。就像一个猪,从小在烂泥打滚惯了,你以为他肮脏,不讲卫生;他根本没那概念,依旧乐此不疲。像这样的猪,你除了可怜他之外,还能怎么办?痛恨么?猪不配――让人痛恨。
石青之所以感到可悲,是因为,他所在的这个种族,像小胖子这样的人太多了,过去、现在、未来;层出不穷、无休无止。特别是到了他那个时代,纨绔子弟满街走;家里条件好的,是少爷、是小皇帝;家里条件很勉强的,依然是少爷、是皇帝。真正的让人不可思议。
石青以为,这是文化传承的结果。一种让人无法指责无法诟病的文化,几千年来,不断地熏陶影响,‘慈爱仁义’已经深深融入每一个族人骨髓和血液里。父慈母爱、子孝儿恭。。。谁敢说这不是理想境界,谁敢说这是毒药。
没人敢说。
问题在于,这种慈、这种爱,已经有所偏离;他的族人已经忘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于是,几千年来,‘富不过三代’成了每个新兴之家无有不中的毒咒。‘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成为每一个朝代兴衰的必然。真的如此吗?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忧患中成长起来的牛人,辛辛苦苦创出一份家业,然后交给后代子孙糟蹋罢了。糟蹋得差不多了,走到绝路了,再次奋起,再次衰落。。。
一个不该有的畸形循环成为正常现象,并由这个现象衍生出更多的宿命文化。石青对此感到悲哀而又无力。
如果说一个民族的文化决定命运,石青所在的民族的苦难就是因为,偏离了真正的‘慈爱仁义’后形成一种‘伪文化’的‘捧杀’。
这种捧杀让人在煌煌盛世之时止步不前,让辉煌转眼即过,苦难弥久天长。这种‘捧杀’根深蒂固,没有任何人能够逆转,没有任何人敢于质疑。
小胖子无疑就是这种文化的牺牲品。对此,石青只能感到悲哀。
他走过去,无奈地看着小胖子,问道:“怎么啦?有人欺负你?”
“我想回家。。。”小胖子凄凄楚楚,泪眼摩挲地望着石青。“青子,求你让我回家。。。”
这还是个小屁孩啊!石青摇摇头,拍着他,安慰道:“放心,在这没人伤害你;我们不过是有点穷,想找你家借点东西。事情办好后就让你回家。”
“你想要多少钱?我马上让江屠去拿。”小胖子拉住石青衣角,可怜地说道:“多少钱我都给,我真的想回家。”
石青笑道:“我不要钱。我只要农具。”
“农具?”小胖子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是奇怪还是不明白农具是什么。
“五百头耕牛,三千套农具。犁铧铲镐耙搂齐全。。。嗯,耙搂算了,自己可以做。”石青沉吟着说道:“到了枋头,我会让江屠下船去准备。等他把东西交给我们,你就可以走了。”
“到枋头?还有好远!”小胖子噘着嘴,很不乐意。道:“怎么不让江屠立即去取?”
“现在怎么行。”石青解释道:“江屠需要到翼州张家农庄准备这些农具,现在让他下船,就算骑马未必有我们船行得快;不如我们捎他一程,到枋头放他下去,反而更快。”
“不用到翼州!”小胖子急忙说道:“让江屠去长安找我外公,他肯定有这些东西。”
石青恍然。对啊,张焕还是关中江氏外孙。去长安取耕牛农具,可要节省不少时间。想明白这些,他不由大喜;重重拍了一下张焕,道:“好!就依你,后天经过长安之时,放江屠下船。嘿嘿,万事顺利的话,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现在,安心睡吧。”
六月十七日晚,石青一行四船抵达长安之北,悄悄放下江屠后,立即起航。稍稍有些意外的是,江屠不答应给耕牛,因为五百头耕牛运送麻烦不说,一路上声势太大,会让张举知道此事。江屠不希望这样,否则对少爷以后的地位不利。石青答应了,作为补偿,农具数量增加到五千套。另加两百张角弓。
角弓是侗图临时起意提出来的条件,没想到江屠一口应承了。要知道,单论价值,两百张角弓绝对不再五千套农具之下。
角弓是牛角剖开制成的骑弓,是骑兵用弓中最好的。
骑弓和步弓有很大的区别。不仅射法不一(骑兵平射、步兵竖射),就是弓体也有区别;骑弓体形不能太大,要不然在马上操作不便;弓弦也不能太硬,太硬了在马上无处借力拉不开(弓箭步就是步兵借腰腿之力拉弓射击的专用步伐。)。这些限制让骑兵弓射程远远小于步兵弓。
骑弓中唯一接近步兵弓的,就是角弓;角弓的射程完全是用钱堆出来的。制法考究,用料千挑万选;用时更是恐怖,一副角弓,从开始着手到完工,需要三年。
正是因为这些苛刻的限制,角弓一直没能成为制式兵刃;只在禁军、世族等小范围内使用。
侗图一直想要一张角弓,也知道张家、江家的富豪,索性狮子大张嘴,一开口要了两百张。他不知道,对江屠来说,他宁肯再给两百张角弓,也不想给五千套农具;他不在乎价值贵重与否,只想省事。悄悄地把这件事隐瞒下去,不让少爷的名声受损。
和江屠约好交接时间和地点,船只继续前行。
十九日下午抵达华阴;石青提议抛锚好生休息一下;前面不远,便是渭河与黄河交汇处。从此直到荥阳,落差大、水流急,船行水中,如逾奔马;不管是艄公水手,还是乘员,都要打起精神,准备应对突发事件。
二十日一早再次起航,船舶一入黄河,立时狂飙起来,两岸群山,疾掠而过;滚滚浊浪,时而把船送上峰头,时而把船抛进谷底;船中除去蜀人,个个面现惊色,更有许多人因晕船而呕吐起来。
在众人惊心触目之时,李孜哈哈大笑。“总算遇上好水路了,今日赶上三五百里水程,不再话下。”
果然如他所言,黄昏时分,夕阳在身后斜斜落入大江。石青等已过洛阳。此时,水道愈来愈宽,水势渐渐平稳。
二十二日。中午时分,船过管城,石青便驻立船头,一动不动地凝视东方。申时,黎半山来到船头,望着两岸苍茫平野,轻轻说道:“青子,到官渡了。”
“官渡?”石青脸一下涨红起来,踮起脚跟,极目远望。远方,黄河一分为二,一向北去,一斜斜转往东南。
“济口!”石青伸臂遥指东南,忘形大叫:“济口!我们到济口了!转舵,进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