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学我和赞宁就收到了一封喜帖,是跟我们同届的专科班岑莉结婚。这是我一生中最早收到的喜帖,看着烫金的喜字闻着散发出的淡淡茉莉香味,我和赞宁都有些愣神。
岑莉是专科班班花。五官虽不是最漂亮,却很会穿衣打扮,举手投足间韵味十足,有股琼瑶阿姨书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纤女子味道。赞宁的漂亮是天生的,岑莉的气质却是后天努力而来。不少外语系女生一直以岑莉为榜样,争取先天不足,后天来补。
我和赞宁跟她熟悉上是在外语系学生会。大一我就竞选入了学生会,大二连任文艺部部长,岑莉和赞宁是干事。竞选时她并没有像赞宁一样费心准备,光演讲稿就写了好几页,还拉手风琴表演才艺。她只是婀娜多姿地上台展示精心搭配的碎花裙子配小西装,还有甜美到酥进骨头的声音,下面一众男生就眼睛发直了。
幸好外语系男生是绝对的少数派,否则,部长肯定是她了。
她进学生会只是为了简历上有个好看的记录,体力活全是我和赞宁跑前跑后。我们背地里不是没有怨言,但每次看到她仪态万方地用甜腻的声音问我们:“有什么我可以做的?”然后所有安排她去做的事儿不是拖延了时间就是搞得一团糟,我们就宁愿自己做,还省心一些。
不过一年时间的相处,倒也对她有了更多了解。
原来,她的家境并不像她表面看来那么优越,知道她其实来自农村时我们都吓了一跳。她来自浙江最贫困的山区,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哥哥姐姐都在广州打工,弟弟妹妹还在读初中。她一直很好强,学习成绩在她的山区中学里是最好的。可是,从读上高中的那天起,她就知道父母供不起她读大学。
我相信她一定很早便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她渴望改变命运。苦读书只是一条路,她还有别的资本,就是美貌。
从高一开始,她便跟那个中学里家境最好的男生好上了,高中三年的零花钱,由那个男生解决。高三那年她认识了县里电视台台长的儿子,高中毕业时跟那个男生定了婚,于是大学三年的学费也有了依靠。大学里她认识了承包我们学校宾馆的某老师的儿子,于是她一切优雅的打扮有了着落。
这些当然不是她自己告诉我们的,而是断断续续地亲眼所见外加道听途说。知道这些事后,我跟赞宁倒没有因此鄙夷她,只是觉得她像根菟丝花,一直不停地寻找更高的树木做为依靠。所以收到她的喜帖时,倒也没太大意外。这次,她终于找到可以傍一辈子的大树了,但愿的确是一辈子。
婚礼在一家五星级饭店举行。我还是第一次进五星饭店,看着豪华气派的大厅,铮亮的大理石地板,欢声笑语中打扮光鲜的男男女女,我突然对自己的t恤牛仔裤大球鞋起了丝自卑心理。
岑莉挽着一个矮个儿男人在大堂迎接客人。穿着白色婚纱的她美得不像凡人,可惜身边这个男人实在跟仙子不相衬,一张非常大的圆饼脸,一笑便满脸褶子。看上去比岑莉起码大了十多岁。
我们坐在“女方同学”那一桌,在宴会厅最角落。岑莉事先已经跟我们说好,同学间不送礼金。不过她并没有邀请太多同班同学,偌大的餐桌只围坐了几个人。有人跟我打招呼,是专科班班长温江。我心里一喜,便拉着赞宁坐到他身边。
“嗬,这么人模狗样啊,瞧这小西装挺刮的。”我冲他的肩膀轻捶一拳。
温江笑着看一眼自己身上穿的新西装:“好歹是班花的婚礼。她嫁了个做国际物流的老板,今天来的都是本市物流界精英,我是她大学班长,怎么也不能给她丢面子。”
原来是个老板。我点点头:“我就说嘛,她这么急匆匆地嫁人,肯定是个抢手货。”
温江笑着打量我:“唉,你也该鸟枪换炮了吧?没几个月就要跑招聘会人才市场,再这样清汤挂面t恤牛仔,当心找不到工作。招聘会上也是以貌取人的。”
唉,提起找工作的事就心烦,可是又不得不面对。我重重叹气,问他:“你怎么样?在外贸公司干得还顺利么?”
他眼神一黯,将桌上的中华烟打开,点上一支,吐了口青烟后慢悠悠地说:“我辞职了。”
我一惊,他才工作了多久就辞,太快了吧?
“阿达,好好珍惜你在学校的最后一段日子。工作真的一点都不好玩。如果可以,真想一辈子不毕业。”他转头看我,眼里有一抹苦涩,“今天穿的这西装,是一套不合格的样品,老板假惺惺地送给我。”
“你知道我试用期里一个月薪水多少么?”他将烟灰弹去,盯着烟头怔怔地说,“五百。老板说,爱干不干随你!我每天从早上八点半累死累活做到晚上八点半,跟单跑工厂理货打吊牌,跟个打杂的没两样,一个月才赚五百,房租吃饭根本不够。我大学三年没问父母要过钱,毕业了却要让他们继续养我,你说我怎么越混越回去了?”
他苦笑着摇头:“大学里我没谈恋爱,是因为我的家庭条件根本谈不起。毕业后却发现情况更糟,我连活都活不下去,更谈不起恋爱了。”
温江长得不错,就是个子矮了点。他成绩好,脾气好,大学里有不少女生喜欢他,他却一直忙着做家教养活自己。听他诉说工作的艰辛,有点兔死狐悲。安慰他:“你才刚毕业,吃点苦也正常。等熬过试用期,就好了……”
这时候《婚礼进行曲》响起,全场来宾起立。我跟温江的谈话暂时中断。漂亮的新娘由一位满脸皱纹老实巴交的老人搀着,走过献花铺就的红地毯,向客厅前的新郎走去。花童向新娘身上洒花,有人朝半空喷彩带,绚烂夺目。司仪用背得烂熟的吉祥话不停烘托气氛,雷动的掌声中,老人上前一步要将新娘交给新郎时,突然被地毯绊了一下,晃着身子差点跌到。
岑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那位老人,她的父亲,站稳身体后手不住紧张地往西裤上擦汗。我看到岑莉瞪了他几眼,可怜的老人更加局促,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耳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是温江。紧盯着岑莉,眼神复杂:“女生就无所谓了,工作找得不好,还是有二次创业的机会。”
“谁说的?也不是所有女生都这样抄近道。”我反驳,“起码我就不会。”
“你是不会。”赞宁对着我贴耳,“抄近道也得有资本才行。”
她脑门上挨了个爆栗。
接下来是新郎新娘对对方倾诉爱意。从新郎嘴中,我知道了岑莉在他公司里实习,两人一见倾心。温江告诉我,岑莉已有两个月身孕。从毕业后她就没再工作,老公养着她,还有她那一家子。
交换戒指,开香槟,最后司仪让大家开动时,我已经盯着桌上的菜流了很长时间口水。正在猛吃时,赞宁捅了捅我的胳膊:“哎,快看,有俩帅哥。”
我嘴里嚼着螃蟹,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两个男生正匆匆进门,站在门边用眼神搜索。这两人穿得很显眼,一个是嫩草绿的格子衬衫配休闲西裤,一个是橙色的翻领t恤配牛仔裤。鲜丽的色彩穿在他们身上偏又很好看,站在门口一会儿就招来很多女生观望。
我们旁边一桌有个很瘦的女生站起来朝他们招手。我眯起眼,这个女生看上去挺眼熟的,不知是谁。两人看到了女生的招呼,走了过来,在女生旁边坐下,正好离我很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侧脸。
两个男生都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文帅气。绿衣服的那个个子不高,一米七十出头。皮肤白皙,脸上找不到一点疙瘩,皮肤好得让我心生妒忌。橙衣服的大概是一七五,因为瘦,身材看上去匀称得体。头发中分,面容清秀,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鲜艳的橙色衬出整个人的阳光气息,不是在校学生就是刚毕业没多久。
我正在欣赏这俩帅哥,穿橙色的那个眼光朝我们这桌瞥来,刚好跟我对视上。他眼神犀利,没什么温度,看上去不太容易亲近。我被他这么看一眼,居然觉得心虚,赶紧低头继续啃螃蟹。旁边的温江吃得很少,心绪不佳地一口一口抽烟。
“我本来也这么想,我还年轻,吃点苦算什么?再说,现在找工作多不容易,到处都要有经验的,我们这样的新手,有地方肯要我们,已经不错了。”他郁闷地吐出口烟,用筷子动一动烧鹅,吃了两口又放下。
“可是老板把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当苦力使唤,为了要积累做外贸的经验,我忍了。老板像防贼似地防我们,从来不让我们单独跟客户联系,我也忍了。可是,我在报价单上少打了一个零,老板骂我甚至侮辱我父母。我再也忍不住了,当场辞职!”
他讲得激动起来,执烟的手有些发颤。我听着难受,也放下筷子,忍不住拍桌子骂:“靠,那该死的老板简直不是人。这样践踏员工自尊,把他炒了才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就不信,凭你温江那么踏实肯干,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
我声音太大,对面的橙衣帅哥扭头看了我一眼。唉呦,这下淑女形象没了。算了,我狠狠地扯着螃蟹腿,本来就不是淑女。
“哎哎,你斯文点好不?好歹在五星级宾馆里呢。”赞宁朝我翻了翻她经典的卫生球。
温江被我逗笑了:“阿达,你的性子还是那么急,真不像女生。不过这样也好,跟你说说话,我心情倒没那么郁闷了。来,我敬你一杯。”
他将我面前的杯子倒满啤酒,跟我碰杯:“就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祝我找份好工作吧!”
我跟他豪气地碰杯,呲牙咧嘴地喝完一杯啤酒。其实我酒量很差,却不想让温江失望。他以前帮过我很多,陪他喝点酒,应该的。